中国是一个古老的农业国度。几千年的农耕文化养成了民族习惯,塑造了民族性格。虽然我们已经进入现代社会,但是农耕文化的痕迹无处不在,它已经成为民族文化的遗传基因,时刻影响着我们的生活。

中华民族的农耕文化历史久远。据近年的考古发掘研究,在距今9100—8200年的湖南澧县彭头山农耕部落遗址出现了房屋遗迹、墓葬、灰坑和水稻遗存。在距今约7000年的河姆渡遗址中发现了稻谷、稻壳等遗存,在“第四层较大面积范围内普遍发现稻谷遗存,有的地方稻谷、稻壳、茎叶等交互混杂,形成0.2—0.5米厚的堆积层,最厚处超过1米”,“经鉴定,主要属于栽培稻籼亚种晚稻型水稻。它与马家浜文化桐乡罗家角遗址出土的稻谷,年代都在前5000年,是迄今中国最早的两例稻谷实物,也是世界上目前最古老的人工栽培稻”(《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学》)。公元前5000年至前3000年存在的仰韶文化,就“是一种较发达的定居农耕文化遗存,主要栽培粟黍”(《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学》)。

与之相应的,近代出土的甲骨卜辞也多有关于农业生产的问卜记载。如《殷墟书契后编》:“辛未,贞:‘受禾?”(辛未日,问卜:“今年庄稼是否丰收?”)《殷墟书契续编》:“戊辰卜,出贞:‘商受年?”(戊辰日占卜,卜人出问:“商地今年是否有很好的收成?”)由此可见,早在商代以前,农业生产的收成已是人们最关心的问题之一。

农业的产生在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所起的巨大历史进步作用是难以估量的。可以想象,在人类依靠狩猎、捕鱼和采摘野果来充饥的时代,获取自然食物在工具极端原始的条件下曾经是多幺艰难。而农业的产生大大改变了人类的生存条件。对此,中国古人有极深刻的认识。在《诗经·生民》中,周人不但把后稷写成发明农业的神明来歌颂,而且告诉人们,正因为后稷发明了农业,周人才有了本民族的发祥。在战国秦汉时代,人们把农业的发明归于上古帝王神农氏,以纪念农业的发明给人类带来的功德。《管子·轻重戊》曰:“神农作,树五谷淇山之阳,九州之民乃知谷食。”《淮南子》曰:“古者民茹草饮水,采树木之实,食蠃蛖之肉,时多疾病毒伤之害,于是神农乃始教民播种五谷。”陆贾《新语·道基》也说:“至于神农,以为行虫走兽,难以养民,乃求可食之物,尝百草之实,察酸苦之味,教人食五谷。”(按顾颉刚先生考证,神农是战国以后才创造出的人物,其可信性是值得怀疑的。但若从文化发展的角度看,后人造出这样神话式的人物,是符合农业发展的进程的,也符合人类对农业崇拜的文化心理。)农业的产生是人类在长期的生活实践中集体智慧的创造,是人类战胜自然的一次伟大胜利。在人类还未完全认识到自身力量的伟大时,人们更自然地把成果归于神的赐予,在对彼岸之神的敬仰中表现出人类对自身的热情歌颂。

农业改善了人类的生存环境,也推进了科技文明。因为农业需要观象授时,于是天文学得到发展。《尚书·尧典》曰:“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可见,最迟到尧舜时代,中国就已经有了比较科学的历法,确立了春分、秋分、夏至、冬至四个最重要的节气,其主要目的就是指导农业生产。农业的需要推动了中华民族对山川的改造,以排涝除旱,于是有了灵渠的开凿、郑国渠的修建,特别是伟大的都江堰工程至今灌溉着蜀中沃野。中国也由此而产生了不朽的农业文明着作,如: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是我国完整保存至今的最早一部农书;明人徐光启编撰的《农政全书》,全面总结了明代以前的农业科学技术;明人宋应星所着的《天工开物》,较全面系统地记述了中国古代农业和手工业的生产技术及经验,被誉为“中国十七世纪的工艺百科全书”。

农业的产生和发展稳定了人们的生活,使中华先民植根于东亚大地上,加强了各部族之间的文化交流,促进了共同的进步,人们凝聚成了民族文化共同体,建立了大一统的国家,形成了具有鲜明特色的中华文明。中华先民有共同的节日、共同的习俗、共同的生产生活方式和共同的农业崇拜心理。时至今日,北京尚保留着祭社的地坛和祈求丰收的祈年殿。“社稷”一词,在农业社会就是国家的代名词。《白虎通·社稷》云:“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故封土立社,示有土尊。稷,五谷之长,故封稷而祭之也。”宋人何承天《社颂》云:“社实阴祇,稷惟谷先。率育万类,协灵昊乾。”三国魏曹植的《社颂》亦云:“于惟大社,官名后土。是曰勾龙,功着上古。德配帝皇,实为灵主。克明播植,农政日举。尊以作稷,丰年是与。义与社同,方神此宇。建国承家,莫不修序。”这些都向我们昭示着古老的中华民族的农业文化精神。

从一定意义上说,几千年的中国文化就是中国农业社会的文化。当文明的曙光初照神州大地时,以夏商周文化为代表的中国上古文化就已经表现出鲜明的农业文化特征,其依靠农业而生存,选择背山面水的肥沃土地,种植五谷,建立家园,组成社会。也是在农业基础上,中国古人形成了自己的民族生活习惯,养成了遵守天时、热爱厚土的农业情感,看重伦理、依恋家庭的道德情操,敬奉自然、更重人事的哲学思想,以及天人不二、物我同亲的人文观念。也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他们创造了自己的文学,用汉语言记述了一代又一代的创业发展故事。这些故事唤起我们对祖先生活的追想,让我们看到我们的祖先为了改善自己的生存环境而进行的艰苦斗争,看到他们如何区分真善美和假恶丑的事物,看到他们对幸福生活的渴望和不懈的追求精神,鼓励我们面向生活、热爱生活。

假如我们从生产方式的角度划分人类历史的整体进程,不过是经历了自然觅食、农业社会和工业社会三大阶段。农业的产生和发展是人类历史上的一次巨大进步,从人类的整体进程看,其意义绝不会低于工业社会发展的意义。几千年的中国农业文明和今天的工业社会相比,其生产方式、社会组织已显得陈旧和落后。但是,正是农业文明不断的物质与文化积累,才为今天的工业化社会发展创造了条件。而且,到了今天,虽然人类已经走进了工业化社会,虽然农业生产已经由原始的刀耕火种迈上了机械化之路,但是农业作为国民经济基础的地位不变。在一定程度上,人类还必须依农而生。从这一点讲,自原始社会以来形成的农业崇拜精神和重农意识等,在当代社会仍然具有积极意义。从原始社会的农业祭歌到封建社会的农事诗等,在今天仍然有着牵动人心的力量。因为这些诗歌不仅是一段社会发展进程的历史记述,而且是人类为了自身的幸福,同社会与自然抗争的伟大精神的艺术再现,具有巨大的历史认识和教育作用。

从精神文明的角度讲,几千年农业社会文化给我们留下了很多具有审美价值的东西。尽管从历史发展的眼光看,农业社会的落后已经不言自明,从农业生产靠天吃饭的自然经济模式,到农业社会封闭的交往方式、因循守旧的思维模式等,这些农业社会文明的落后性正在被现代人批判和抛弃。但是,作为人类文明的一种形式,农业社会文明也以其自身的优点昭示着它存在的合理性并给人留下了美好的回忆。比如其注重纯朴和谐的家庭伦理关系,热爱故土和家园的情感,崇尚自然并追求人与自然相融为一的境界,等等,经过艺术的创造和美的提炼升华,已经成为人类所追求的美好生活理想的一部分。

如果说,1500多年前的陶渊明仅仅是出于对污浊官场的憎恶而归隐田园,具有诗情画意的田园风光不过是封建文人陶冶情操、追求恬静安逸生活的寄托,那幺对于当代人来说,面对大工业对自然环境所造成的严重破坏,人与自然相依相亲的纯净优美的桃源胜境已经成为人类新的美好的理想追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优美诗句足以让当代人陶醉。同样,在人际关系逐渐疏远淡漠的今天,“棠棣之华,鄂不,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和“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这样对热情温暖、充满人伦之情的讴歌,也足以使当代人在心灵上得到极大的慰藉,其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不会失去意义,而且在不断增值。农业社会中的优秀文化填补着现代人的精神失落,召唤着人类不断追求生活的理想。这种深厚的传统文化,将会永远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我们。

赵敏俐,首都师范大学燕京人文讲席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