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原

吴绮莉虐女事件照见了一位单身母亲的生命困境,可以说,是她内心的黑洞衍生了奇异的母女关系。事实上,许多女性的灵魂深处都有黑洞,里面常常住着一个孤独无依的小女孩。随着时光流逝,有的黑洞愈合了,小女孩也长大了,与主人合二为一;有的黑洞则越来越大,最终幻化成一片黑暗无垠的旷野,而委屈的小女孩也在旷野中逐渐迷失……

母爱是发自内心的表演

如何做一个母亲?27岁的郑如晴毫无头绪。她自小失母,父亲因政治原因潜逃日本,成长过程中全是寄人篱下的回忆。所以,当在德国慕尼黑做穷学生的她发现自己有身孕时,恐惧和不安盖过了惊喜。彼时的她只有一个浅浅的梦,那就是兼顾学习、打工和育儿。此外,她还暗暗祈祷腹中的孩子是男孩,好让她这个传统的台湾媳妇对夫家有个交代。

可上天送来的是一个女孩,其实,是两个。在老大张瀛降生六个月后,郑如晴再次有了身孕。为了方便育儿,她和丈夫搬离了学生宿舍,租住在一栋二战遗留下来的老楼里。那儿曾是伤兵寓所,幽暗的楼道里挂满遗照,每次挺着大肚子抱着长女从楼道里穿过,郑如晴都会重复三个字“不要怕”。她努力扮演着自己想象中的母亲形象:沉稳勇敢,临危不乱。

昏暗的灯光下,她腹部隆起的黑长巨影常常在墙壁上飘来飘去,她几乎不敢直视自己的影子。可是生活必须继续,“孩子需要照顾,这是唯一付得起房租的住所”。郑如晴这样提醒自己。

在两个女儿相继降生后,郑如晴深深觉得生命被孩子们的笑容照亮了。她默念着“为母则强”,努力调动起智慧来照顾两个女儿:买不起瓶装的婴儿食品,她就仔细研究食品配方,把肉、蛋、肝、胡萝卜和蔬菜一起丢进料理机打碎,煮熟喂给孩子;为了在精神上喂养孩子,她于百忙中翻译了大部头童书《拉拉与我》,每晚雷打不动地给孩子讲故事。把孩子们哄睡后,她便趴在床上为《侨报》刻钢板,刻到手指上满是老茧……

但郑如晴还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她愧疚没有足够的钱给孩子们购买食物和玩具;为了兼顾生计,不能给她们更多的陪伴……她给予了母亲这个身份太多的关注,以至于忽略了经营婚姻关系,直到多年以后她才明白:那时的自己开足马力照顾孩子,其实也不单单是在照顾孩子,她的灵魂里一直潜伏着一个焦虑的小女孩。女孩得到的爱太过匮乏,于是其映像便被投射到了自己孩子的身上。郑如晴一边育儿,一边化身为全能妈妈,哺育着那个无措的自己,发自内心地表演着母亲的角色。

有爱恋便有失望

郑如晴坚信,“恋爱”一词并非男女的专利,她列举了《辞海》与《后汉书》中的文句来佐证自己的观点。一直以来,她也在跟女儿们“谈恋爱”,和孩子们一起享受童年,弥补时光深处的种种遗憾。

老大瀛瀛和老二钧宁童年时代最喜欢跟母亲玩一个游戏:比赛谁的爱更多一些。感性的老大喜欢展开双臂抒情,说:“妈妈,我爱你有世界那幺大!”老二搞不清世界有多大,但一定要压过姐姐:“反正我爱妈妈,就是比你说的还要大!”然后两人迫不及待地问郑如晴:“妈妈,你呢?”这是郑如晴最开心的时刻,她一把搂过孩子们,轻语:“我的爱很小很小,小得只要把你们搂在怀里就很幸福了。”

有时候爱需要用礼物来表达。有一年圣诞节,孩子们郑重地提出想要一双大号的圣诞袜。郑如晴悄悄跑去百货公司一打听,马上倒吸了一口冷气:一双袜子相当于一家人一周的伙食费!于是,她买回两块绒布,拼接了大半夜,为孩子们缝制了两双粗糙的“圣诞袜”,孩子们勉为其难地收下了礼物。郑如晴长舒一口气,但隐隐觉得失望:原来孩子们想要的跟自己想给的不一样。

回台湾后不久,郑如晴便与丈夫分开了。离婚后,每逢过年过节,郑如晴总主动将孩子让给前夫的大家族。她希望两个孩子有机会享受大家族年节的欢乐气氛,做妈妈的宁愿以整年节日的孤单来交换。为此,郑如晴一次又一次地在锣鼓喧天的气氛中独坐家中,品啜着孤单带来的苦涩。

在孤独中,郑如晴发现自己轻松了许多:女儿不在的时候,不必再强装从容淡定,可以缩回如小女孩般的情绪世界。这种奇妙的感受鼓励她通过写作来表达自己,出版了《和女儿谈恋爱》《关于爱,我们还不完美》等书。在德国时为了照顾孩子,她错失了拿学位的机会,二十年过去了,她依然惦念着那个学位,于是报考了台东大学的硕士班,一鼓作气攻下了牵挂已久的学位。完成这件事之后,母女间的亲子爱恋也似乎发生了质变:如果说从前的关系像情人间的爱恋,那幺这种爱恋在时光的洗涮下已然变得更深、更宽,也更自由了。

在黑暗和荒芜里发现爱之所在

小女儿有严重的起床气,每次睡醒后坐在床上发脾气。郑如晴每天都走上前,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这感觉就像在拥抱幼时的自己。不知道从何时起,郑如晴开始喜欢跟两个女儿谈论自己的童年,倾吐那悲怆的、孤独的日子里遭遇的种种忽视与轻蔑,以及充斥着整个童年时代的无助感受。在这个过程里,她似乎获得了跟童年时代的自己对谈的机会,她悄悄对自己说:你不曾被守候,不知道被疼惜是什幺滋味,但在守候女儿的过程中,你也领悟到施与受同等的快乐。

郑如晴偶尔也会插手孩子的决定。小女儿高一时被选为仪仗队队长,从此陶醉于严格的集训中乐不思蜀。做妈妈的自然强烈反对这种耽误学习的活动,为此母女间发生了不少冲突,吵到激烈处,女儿激动地反问:“这是我的人生,还是你的人生?”

女儿的话似一记闷棍,敲醒了郑如晴做母亲的执着。那一刻她忽然悟到:所谓母女一场,也许并不意味着母亲要为女儿负责,或许,做母亲的应当借由孩子的生命起步,去寻找那个失落的自我。

寻找自我意味着直面生命,同时直面那些糟糕的感受。把自己的生命跟孩子们的生命剥离,也就意味着承认这样一个现实:当孩子们逐渐长大,有了各自的世界,爱妈妈便不再是整个世界,此时母亲只好自己爱自己,通过内在消化自己的人生际遇。

这个过程有点艰辛,正如郑如晴在作品里形容的那样:“感觉像坠入了时间的幽壑,被吸入了一个自己都无法想象的漩涡,眼前是一片前所未有的迷蒙与孤寂,我让自己的情绪,在无声的暗夜里流淌,久久。”

这种流淌过后,郑如晴灵魂深处的小女孩似乎得到了某种慰藉,穿越黑暗的荒原慢慢向她靠近。这种感觉很奇妙,此时就算遭遇最糟糕的事也不那幺令人难过了。金融危机席卷全球的时候,她的所有投资在一夕间化为乌有,这种难过当然是真真切切的,但曾经横贯了大半生的身心分离感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世上缺爱的人很多,但命运造成的黑洞并非无法愈合。郑如晴以自己的人生提供了一个可供参考的解决方案,那便是爱自己灵魂深处的小女孩。在这条发现爱、寻找爱的道路上,最令她自豪的事情是成为了自己,而非获得了“儿童文学家”或“星妈”等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