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求会

今年4月,北京马君的一位张姓朋友(以下称“张君”)在京城旧书摊上买到一册《寒柳堂集》,内夹旧照片一张。因为书和照片都与义宁陈寅恪先生有关,承马君抬爱,嘱我考证一番。此次考释历时虽短,但感触颇深。现在拉拉杂杂地写出来,既是同道中人切磋交流的一次实录,更欲借此向不该被遗忘的前辈们略表敬意。

此书系蒋天抠先生整理《陈寅恪文集》之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6月出版,旧书摊上还能碰到,并不稀见。真正有意思的,还是封面上的题字(见图1)、印章(见图2),尤其是夹在书里的那张老照片(见图3)。

封面题字以蓝色圆珠笔书写,作“送给岱坚”,下钤一方红印,署时为“一九八三年”。印迹略有模糊,后经马君另一友人赵君考释,云:“该印仿的是战国古玺,水平尚可,印文应是‘遵骝二字。但二字不是很规范,古玺文字中无此二字,是以小篆杂凑而成。‘遵字无疑义‘骝字左为‘马的大篆,右上为‘卯,下当是‘田,故定为‘骝字。”

照片背后有题字(见图4),也以蓝色圆珠笔书写(繁体),内容系对合影之说明:“蒋天枢伯伯、陈寅恪先生、陈夫人唐晓莹、陈先生第三女美彦(延)。一九六四年照于广州中山大学校园内陈先生住宅前。”

接到任务的当晚,我按照习惯,首先上网搜索,目标自然不是我熟悉的陈、蒋二先生,而是陌生的“岱坚”。至于印章,我素来不谙此道,当时又没有收到马君转来的赵君释文,只得暂时搁置。

首先上Google,可惜此处的“岱坚”好像和陈、蒋二先生不大可能有什幺关连。再上“百度”,意纠\地发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岱坚”。十分有限的一个片断,提到了王浩先生,提到了西南联大,提到了清华研究院,这些便与陈寅恪先生有了关连。由此我推测,这位“岱坚”可能就是封面题字中的那位,至少有些像。不料一连数日,无论是家里还是办公室,怎幺也进入不了“岱坚”所在的网页——“万维读者论坛精华版”,反复得到的结果只有一个“该页无法显示。”屡试不爽之余,我推测应该是“非技术因素”在作怪,于是改而委托正在香港访学的一位湖南朋友试试看。发出求救电邮的当天,湖南友人便从香港浸会大学的一个研究室里给我传来了一篇文章。

这篇署名被处理为“送交者:44”的文章,题为《我所认识的王浩先生》,篇末自署“一九九五年五月二十九日于Amherst”。文章写得好,情词并茂,纯洁质朴。与王宪钧父子相关的内容如下:

我是通过我的朋友王岱坚认识王浩先生的。岱坚的父亲王宪钧教授(我叫他王伯伯),是王浩五个年前在西南联大和清华研究院的老师,也是我最尊敬的人。王伯伯早年师从哥德尔(KurtGodel,数理逻辑中两个着名的“不完全性定理”的证明者);而王浩,则是哥德尔晚年很少几个能接近他的人之一。前年十一月,王伯伯在北京逝世;去年六月初的一个星期天,我随岱坚到纽约郊外的一所乡间木屋看望王浩……

过了一个星期,五月十四日星期天早上,岱坚了电话告诉我,王浩去世了。……王浩是山东济南人,旅美近五十年,乡音不改。他为人纯洁朴实,言谈风趣,喜欢回顾故人旧事,对四十年代西南联大的岁月,尤其念念不忘,他常谈起金岳霖、冯友兰、王宪钧等前辈师长的事迹……

王浩从不谈论自己的成就和影响,对师长朋友也不作无原则的恭维……对王伯伯他怀有极深的崇敬,行文时总要加上“我最亲切的老师”几个字。

王宪钧先生(1910~1993)与王浩先生(1921~1995)的师生关系,在齐家莹先生的《清华人文学科年谱》(清华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中也得到了印证。这本特殊的年谱,还为了解王宪钧先生与陈寅恪先生的关系留下了线索:

王宪钧先生,山东福山人。1933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哲学系,继而入研究所学习。1935年考取清华公费留学生。1938年学成归国后到昆明,在清华大学文学院哲学心理学系任教,其时陈寅恪先生是文学院中文、历史二系合聘教授。直至1T947年1月公布“国立清华大学教职员名录”时,中文系的陈寅恪先生、外语系的吴宓先生、哲学系的王宪钧先生仍然同在一册。

由此推测,陈、三二先生虽然各有专攻,但同在清华文学院任教,不应该毫无往来。当然,以年辈论,陈寅恪先生(1890~1969)应是三宪钧先生的师长。

众所周知,蒋天枢先生(1903~1988)也曾是清华学子。他与王宪钧先生有无交往,虽说难以考证,但仅仅念及王、陈两先生曾经共事这一层关系,寄赠一册《寒柳堂集》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如果书和照片确系蒋天枢先生寄赠王宪钧先生留念的,宪钧先生完全有可能再转送给儿子岱坚;况且,蒋先生较王先生年长,岱坚称为“蒋伯伯”也完全对题。

就在问题看似已经解决的时候,马君转来了赵君的释文,而且转述了张君提供的一条信息—此书曾是张遵骝先生(1916~1992)的藏物。这样一来,此前的臆测便站不住脚了。于是,我转而将目光移到了张遵骝先生与陈、蒋二位的关系上。适逢友人胡君去年刚完成《陈寅,咯诗笺释》(中山大学出版社年内即出),对张遵骝先生印象颇深。经他提示,陈氏1945年有诗涉及张,而蒋氏所撰《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也值得参考。

按图索骥,果然有所收获。上古版《寒柳堂集》所附《诗存》、清华大学版《陈寅恪诗集》、三联版《陈寅恪集·诗集》,都收录了陈氏《十年诗用听水斋韵》,诗前小序有云:“乙酉七月,与公逸夜话作也。”此诗另有吴宓先生抄藏初稿,题作《与公逸夜话用听水斋韵》。《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称此四律“既欣张公逸之资禀,更多身世之感”,并且录有了吴宓先生誊抄时所作按语:“公逸为张遵骝,南皮张文襄公之曾孙。”(《编年事辑》初版本删略此按语)

南皮张氏、义字陈氏的交谊,世人皆知,此不赘述。陈寅恪先生与张遵骝先生除了乙酉七月夜话之外,还另有文字缘。出自寅恪先生之手的,至少有一副1944年暑假在成都燕京大学为遵骝先生新婚而作的贺联——贺张公逸先生、王宪钿女士嘉礼。此联仅收录于三联版《陈寅恪集·诗集》(2001年版),据编者注,“录自张公逸、王宪钿先生所示”。此外,陈寅恪先生自1954年3月开始撰作《钱柳因缘诗释证》(后易名为《柳如是别传》),张遵骝先生在京曾为之校勘钱谦益的《投笔集》——“以北京图书馆所藏清咸丰间陈文田(砚香)藏旧钞本、口口学院所藏传钞本,校邓氏风雨楼所印笺注本”(胡文辉《新发现陈寅恪遗物印象记》,载《收藏·拍卖》2004年第1期),进一步丰富了文献上的储备,为陈寅恪先生的研究与创作带来了便利。

至于张遵骝夫人王宪钿女士,也绝

少有人提及。网上搜索“王宪钿”的结果,只有两条较有价值:一、与人合译瑞士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原理》(商务C9书馆1981年版);二、向清华大学教育基金会“校友基金”捐款1千元,登记表显示,“王宪钿”1936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心理学系。至此,我颇怀疑“三宪(B”为王宪钧先生之女弟。照常理而言,哥哥考取了名校,带动弟妹一起来名校求学,时至今日也还屡有耳闻。但猜测只能是猜测,必须拿出证据。

既然吴宓先生曾与王宪钧先生同事,又曾手录寅恪先生《十年诗》,或许在他的日记里会留下一些将陈、王、张同时“扭合”在一起的记载。换言之,《吴宓日记》或许就是解决问题的枢纽。按照这一思路,我将1936~1948的《吴宓日记》像犁田一样翻了一遍。神秘的“王宪钿”终于撩开了面纱,而困扰多时的疑惑也在顷刻之间消解了。

1944年11月19日:

下午……4:30至南门内,金字街104寓宅,访张遵骝(公逸,南皮张文襄曾孙)、三宪钿(福山,宪钧之妹)夫妇。牟宗三已在,谈哲学。骝夫妇请到Tip-Top江湖晚饭,西餐。

1945年10月12日:

夕4—5访王宪钧、王宪韧兄妹子金子街104。

王宪钧先生与王宪钿女士的兄妹关系,终于得到了确证!吴学昭女士所作王宪钿小传如下:

王宪钿(1915~),女,祖籍山东福山,生于北京。毕业于北京清华大学心理学系、燕京大学心理学系研究院。历任燕京大学心理学系助教,上海女青年会协会、上海中国福利会干事。五个年代初,调至北京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从事儿童心理学研究工作。与人合译《发生认识论原理》、向清华大学“校友基金”捐款的“王宪钿”,应该同属一人,都指王宪钧先生之妹。

最后—位需要重新认识的人物是张遵骝先生。为什幺说“重新认识”?因为这位曾经以“张文襄曾孙”闻名一时、“广交游,美风仪,慷慨好义,彬彬有礼,家国天下之意识特强”(牟宗三《五十自述》)的贵公子,长期以来在不少学者的视野中竟消失得一干二净。渊雅高尚如王元化先生尚且闻所未闻,在其《一九九一年回忆录》中坦言:“我不知道张遵骝,从来没有人向我说起过他。”(《九个年代日记》,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何况我等晚辈后生?

张遵骝先生当年如何以常人“不可及之性情与肝胆”(牟宗三语)救助牟宗三先生,此处暂且不表;张遵骝先生解放后如何甘坐冷板凳协助范文澜先生修订《中国通史简编》,此处也暂且撇下。他与蒋天枢先生的交往,才是本文的最后一个关键。

吴学昭女士所撰张遵骝先生小传,以及复旦大学中文系陈尚君先生所作《<卿云集>前言》(载《卿云集——复旦大学中文系七十五年纪念论文集》卷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都提及张氏受聘复旦大学中文系一事。而蒋天枢先生自1943年秋开始,一直在复旦中文系任职。张、蒋二位相识未必起始于同事复旦期间,但二人的交谊却没有因为解放初张调任北京而终止。1956年7月,蒋天枢先生有事入京。14日,张遵骝先生陪导蒋先生往晤前此来京公干的谭其骧先生(见葛剑雄编《谭其骧日记》,文汇出版社1998年版);次日,张遵骝先生(金毓黻《静晤室日记》数次误作“张镇骝”)陪同蒋天枢先生拜访蒋氏昔日同事金毓黻先生。蒋天枢先生此行为何而来,谭、金二人均无记载。实际上,蒋氏此次赴京是专程将陈寅恪先生《金明馆丛稿初编》书稿送交古典文学出版社。而在京期间,他就借宿在张遵骝先生宅中(见朱浩熙着《蒋天枢传》,作家出版社2002年版)。张、蒋交谊之深,于此可见一斑。

据《蒋天枢传》《元白诗笺证稿》1950年由岭南大学文化研究室刊行后不久,陈寅恪先生“当即寄赠蒋天枢,并委托他分赠徐僧芋、柳贻谋及学生张公逸”。就此而言,蒋天枢先生三十年后寄赠《寒柳堂集》,也可以说是秉承了老师的遗愿。

另据蒋天枢先生《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卷首“题识”(《编年事辑》增订本同),该书曾经钱钟书(默存)、张遵骝(公逸)两先生“惠予指正阙失,藉免愆尤”。由此亦可看出,蒋、张之间,诚非泛泛之交可比。

剩下来的还有那张旧照片,碰巧《蒋天枢传》卷首插页也有此照,图版说明作:“1953年9月中旬,蒋天枢赴粤,在中山大学东南区同陈寅恪及家人合影。左起:蒋天枢、陈寅恪、唐筼、陈美延。”考蒋天抠先生解放后曾两度赴粤拜谒老师,一在1953年,一在1964年。参诸《寒柳堂集》(三联书店2001年4月版)前附插页,恰有一幅1953年9月蒋天枢先生与陈寅恪先生及其妻女等人之合照,衣着、容貌均完全一致。且《蒋天枢传》作者朱浩熙先生既是蒋氏同乡,又与蒋家有较深交往,第一手资料均由蒋夫人刘青莲女士提供。据此看来,此照应摄于1953年9月。王岱坚先生所记或系姑丈张遵骝先生转述,时空所限,偶有误忆也在所难免。

最后的结论是:此书及照片似由蒋天枢先生寄赠张遵骝先生,后由张遵骝先生转送其妻王宪钿之侄王岱坚。岱坚先生在照片背面题字时,将拍摄时间误为1964年。

宪钿女士或许还在北京,岱坚先生应该身在美国,如果有缘,很想听一听他们的评判。

2005年5月4日作于广州清勤慎斋

附记:2005月5月29日承马君电告,王宪钧是王懿荣曾孙,可参阅翟如潜、吕伟达等着《甲骨文之父王懿荣》(山东画报出版社,1995年12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