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梦兮

法国东北部边陲小城圣康坦与比利时接壤,距离巴黎150公里,地处巴黎和布鲁塞尔之间。1869年的最后一天,天上依然飘着鹅毛大雪,阵阵冷空气中弥漫着的圣诞气氛,似乎暂时掩盖了普法战争爆发前的浓厚乌云。这天傍晚,圣康坦市区一户家境殷实的人家,一个叫马蒂斯的男婴以宏亮的啼哭声宣告他来到这个世界。多年后,家族世代从事谷物生意的父母怎幺也想不明白——他们的儿子怎幺就成了20世纪最重要的画家。

马蒂斯的父母希望在自己的几个孩子中培养出一个律师,这个职业不仅在社会上有声誉,也利于解决商业上的各种经济纠纷。高中毕业后,马斯蒂前往巴黎学习法律专业,那时的马蒂斯对绘画艺术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在他的世界里,法律与艺术还是两条平行线。大学毕业后,马蒂斯回到家乡实习,如愿得到一份律师事务所的文员工作。小城的生活节奏按部就班,缓慢,单调,漫长,每天路过几条街巷,对身边的一花一草都无比清晰,自然不能与五光十色的大巴黎相比。

一天,马蒂斯在上班途中正要经过圣康坦美院时,被院墙上一张醒目的绘画课招生海报吸引住了。一向严谨守时的他竟然在这幅海报前静静地欣赏了十几分钟。这是马蒂斯上班以来第一次迟到。此时的马蒂斯开始对圣康坦美院产生了不一样的情感,甚至对这栋大楼内的一切都有一种强烈的畅想欲望,那一定是一种完全不同以往、从未体验过的生活。

很快,马蒂斯就在圣康坦美院的业余班招生广告报名,每天下班后便急匆匆地去学院学习画画。一段时间后,马蒂斯律所的同事们惊异地发现,这个平时沉默严谨的年轻人好像变样了,脸上常常流露出一种律所工作特质以外感性而松弛的笑容。

工作刚一年,上帝便给马蒂斯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一场阑尾炎手术竟然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因为手术原因造成的后遗症,马蒂斯将近一年时间不得不在医院病床上度过。这期间,妈妈送来了一些书籍、画纸和满满当当的颜料盒,甚至还找来一些古典油画复制品,以便马蒂斯消磨度日如年的每一天。

马蒂斯身体恢复后,不顾父母反对,迫不及待地收拾行李,带着仅有的一点积蓄前往巴黎学习艺术。

19世纪末的巴黎,处于一个让人晕眩的“美丽年代”,是一座万花筒般的浪漫之都。工业革命带来了经济的高速发展,世界博览会已经在巴黎举办了第四届,埃菲尔铁塔正式竣工,巴黎已成为无数追梦人心中至高无上的圣地。马蒂斯到巴黎第二年就顺利考进巴黎国立美术学院,正式打开了艺术新世界大门。

1896 年,马蒂斯一帆风顺地从象牙塔毕业后,意气风发地在国家美术学院沙龙展出了四幅作品,并被选为沙龙协会的准会员。这样的成长和运气,相比三十年前印象派领军人物马奈落选沙龙展实在幸运太多。但马蒂斯并不止步于此,他的目标非常清晰,他想到巴黎以外的世界去感受、去探索不一样的艺术。

为了追求某种精神体验,马蒂斯舍去了巴黎的黑白颠倒和虚世浮名,一路向西,横穿法国,奔向遥远的欧洲大陆板块的尽头——大西洋开始的地方——布列塔尼。

那时候,布列塔尼还是法国的一块“蛮荒之地”,这里既有高卢人的后裔,也有威尔士人和康沃尔人的后裔,还有由不列颠迁移至此的凯尔特人,他们的语言和文化深受法国和英国影响,相互分离又相互融合。几百年来,在大西洋的海风肆掠之下,碰撞出既原始又独特的人文风情,一大批艺术家和冒险家纷至沓来。正是在那些无拘无束的日子里,马蒂斯的画风发生了明显的转变,色彩跳跃,画风抽象。他延续了印象派的光影处理方式,那是一片良辰美景沐浴在明亮的粉红色暖阳中,浮游在波光上。

1904年6月,马蒂斯在颇具影响力的巴黎沃拉尔(Vollard)画廊举办了人生中的第一场个展。那些散发出大西洋海风味道的画面:奔放又鲜艳的轮廓、粗糙又缺少细节的人物、大胆又跳动的色块,让批评家惊呼:天啦,这与精致典雅的学院派画风相比,简直就是一群野兽在狂奔乱舞……这些新奇的视觉体验确实让观者躁动一时,但却没得到公众的认可。

马蒂斯艺术生涯中另一次重要灵感迸发之旅非西班牙和摩洛哥莫属。

1910年,马蒂斯前往西班牙马德里、塞维利亚和格拉纳达生活。格拉纳达的阿尔罕布拉宫是阿拉伯世界的一颗明珠。在战火纷飞的十三世纪,摩尔人占领了伊比利亚半岛,在这里留下了恢弘的阿尔罕布拉宫:四处可见令人惊叹的八角拱顶,精致钟乳石装饰的圆顶,绚丽的马赛克纹样和几何抽象花卉图案……十四世纪的庭院里开着簇簇蔷薇、鼠尾草、茉莉花……方形的水池点缀其中,它们等待了数个世纪,好像只为马蒂斯的到来。

这座充满异域风情的阿拉伯宫殿,将马蒂斯的白天黑夜迷失其中,他如饥似渴地把每一处拐角、每一处装饰都详细记录进手稿。伊斯兰的纹样令马蒂斯折服,抽象简洁的动物纹样继承了波斯风格;呈扇面枣椰树叶状植物纹样承袭了罗马和希腊传统,搭配芍药、玫瑰、蔷薇和贝壳等图案加以衬托;还有文字纹样,那是由阿拉伯文字图案化而构成的装饰性的纹样,文字多是古兰经上的句节。

马蒂斯一直追求自然原生态的生活以及遥远神秘的异族艺术风格。与格拉纳达隔岸相望的,是广袤的北非风光。那里是马蒂斯的下一趟旅行地。

两年后,马蒂斯乘船前往摩洛哥海滨小城丹吉尔,这里成为了他的又一个缪斯之城。短短几个月内,马蒂斯在这里画了二十多幅油画和一沓厚厚的素描。

丹吉尔也是大西洋和地中海的交界处,这座蓝白相间的阿拉伯小城位于直布罗陀海峡的丹吉尔海湾,被称为“非洲之门”,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得这座港口城市兴盛了两千年。这里常年炙热的阳光和温暖的海水让人神魂颠倒,小城街巷交错,高声吆喝的小贩三五成群,蒙着彩色面纱的俏丽女人出没在迷宫般的巷口,转瞬就消失在某一扇大门后。这时,空气中溢出浓烈而混合的香料味儿,将马蒂斯带进一条宽不过两米的小街,临街的咖啡馆飘来清新的薄荷茶香气。咖啡馆每一天都坐满了各色人种,他们从巴尔干半岛、亚平宁半岛、索马里半岛坐船而来,冗长的阿拉伯语、意大利语、法语、西班牙语合成了一首跳动的交响乐。

这家朝向大海的叫“法兰西别墅大酒店”的酒店是马蒂斯在丹吉尔最钟情的酒店。1912年,当他第一次走进这座港口城市时,天空中刮着呼呼海风,大雨下个没完没了。马蒂斯每天悻悻地待在酒店里,对着窗台上的花瓶发呆,《鸢尾花瓶》应运而生。

酒店的位置居高临下,可以俯瞰圣安德鲁教堂和远处的古堡,近在咫尺的蓝色海波令人心旷神怡,也许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窗外的风景》就这样诞生了。一百多年来,因为这张画让酒店名声大噪。直到今天,每一位慕名而来的游客都可以进入这个房间,静静地坐在窗前,遥想当年画家眺望窗外雨过天晴时那一抹光亮的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