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豹

一楼102室:

52岁的张茵在51岁那年开始严重失眠,她终于拥有了自己的房间。每天夜里,待丈夫的呼吸声变成鼾声,像台运转不良的老式抽油烟机开着磕磕绊绊的一档,她就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倒杯热水,到他的书房去坐着,看杂志。有时她什幺也不做,就坐在阳台上的藤椅,盖一张薄毛毯在身上,看星星。有时她会不知不觉睡着一小会儿,再在凉意中醒过来,再过一会儿,小区旁的街道就有洒水车和垃圾车开过,将要天亮。她的房间就不再属于她,又是她和丈夫共同的家了。

这一生的前26年她和父母住在一起。和外婆、姐姐同一个房间。之后和丈夫住在一间单位宿舍。28岁时她生育,白天她的身体属于单位,夜晚属于婴儿。孩子上幼儿园后,张茵过起了按块划分的生活,最惬意的时光是单位组织外出旅游时,或者她自己待在洗手间时,因此搬家时她坚持要安一个大浴缸,虽然很快她发现丈夫会在她泡澡时走进洗手间、取东西、刷牙、排泄,走出去时并不关门。

现在,到夜晚时她便拥有整个家。张茵找到玫瑰味的眼药水,买全彩图的杂志,从时尚到军事,她不介意。有时她打扫房间,擦衣柜门,四壁发亮。她不再像失眠以前那样听着丈夫的鼾声嫉恨他大开大敞的安宁。如今她在黑暗中对丈夫怀有一种只有对无知者或陌生人才可能产生的爱意。在黑暗中,他的肉体成为家具,是这个家的一部分。而她是唯一的活人。

我的日子来了。夜里我为自己活着。

二楼204室:

赵爱伟是个寡妇,因为她杀了她丈夫。

人人都以为她丈夫死于文革武斗。时间长了,连她自己也这样认为。只有在电视换台,屏幕上的警察宣称“命案必破”时,她的心脏会跳得急。她就去倒一把救心丸吃。

没人知道这位自己抚养大三个孩子的英雄母亲在内心中有多鄙视警察。

三楼307室:

律师宋嘉璐意外成为母亲。一年半前,她和当时的男朋友去好友陈婧新居串门。男朋友的手机自动匹配上陈婧家的Wi-Fi,宋嘉璐就知道了他来过。她很快和别人结婚,迅速怀孕。

她对自己的身体和对丈夫的身体同样陌生,熟悉的只有工作了。而此刻,在天旋地转的、没意思的生活里,她守着工作像守着一个秘密。

四楼402室:

在网上写读书笔记的家庭主妇受了点捧,认为自己懂文学了,渐渐像是圈中人。她穿真丝衬衫去参加文学讲座,座位前方有一块名牌“博客作家 齐盼”,她微笑发言:“我是槛外人,不过今天我也是代表我博客的读者来的——代表几万人。”

但那总结发言究竟是什幺意思?称她有“作家所期待的那种热心肠,和文学读者特有的天真诚恳”,这是表扬,还是拐弯抹角地说她是外行?当晚,齐盼越想越烦,又上网买了三件真丝衬衫。

主持过一次论坛后,齐盼有了沙龙女主人的错觉,与正在积累名声的男作家私通。作家之妻是大刊编辑,齐盼遭到封杀——博客时代的包法利夫人发现自己无路可走了。

五楼503室:

一位单身母亲。她冷漠了许多年,直到为女儿找男朋友的事深深忧虑。她开始见陌生人,参与楼下的闲谈。八卦和闲话令她年轻,在小区与公园的花坛边她头发在太阳下反射出深红色泽,她的手指肚与太阳有了关系,通讯录上记下又一个电话号码。她为自己找到了一个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