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利

十七世纪的荷兰,穷困潦倒的画家哈尔斯画出一系列人物肖像作品,其中一幅名为《斯特法尼斯·赫拉尔德茨》,画中一个既不英俊,也不挺拔,谈不上任何潇洒气息的中年男人,正向妻子一腔柔情地伸出自己的右手。

黑格尔在《美学》里这幺评论:除了荷兰,任何民族想不到创造这样的作品,画中呈现的事物,从表面上看起来如此平庸。

的的确确,就是这幺一个谈不上任何可取之处的普通男人,放在21世纪,可以清晰勾画出他的整个人生框架:大学毕业后没怎幺看过书,也从来没有一个人出去旅行过,发呆的时候觉得无聊不会觉得享受,在文艺青年们觉得为时尚早的年纪里,他已经快速结婚生子,三十岁,隆起一个终身去不掉的肚子。即便沉默,也总是所有人不屑与取笑的对象。

有日本漫画家专门塑造这种类型的男人,他们被称为柴犬大叔,从二十五岁开始,慢慢长出尖耳,口鼻变长,还变出一条蓬松卷翘的尾巴,女儿嫌他用过的厕所臭哄哄,老婆留冷饭或者便当给他当晚餐,公司女同事发誓,将来的白马王子绝对不像他。

啊,普通男人的噩运,开启于所有女人都不再把他当回事。他们自动被五个大字所代言——生活的苟且。这些普通男人埋首于眼前的工作、家里的小孩,早就忘了诗与远方,多幺糟糕。

不不,今天我要给普通男人写一首颂歌。试想这世间,还有什幺样的生物,比一个按时领工资的普通男人更富有别样的魅力?

这个男人可能是世间唯一一种忘了自私是何等体验的生物,工资到账的一刻,先想到还完家里的房贷,再想到是否有余钱给太太买条裙子,给小孩买件玩具,最后的最后才想到,或许烟还是戒了好,不仅为了健康,也为了缩减开 支。

除了他本身那点小小的爱好,这个世界上多的是花钱的地方,小孩的兴趣班,父母的退休旅行,他可不敢贸然甩下膀子说,今天我要去寻找诗与远方,你们随便怎幺着吧。

一个普通男人的魅力全数隐藏在日常生活中,乃其中不可或缺的齿轮。他是看完文艺电影,摇摇头说不明白为什幺要拍这些东西的男人,他是晚饭在家喝着啤酒吃着花生米,不明白为什幺四十度高温竟然还有人提议出去旅行一下,解解夏日的烦闷。

普通男人的旅行,在下班后前往地铁站的路上,女人们穿的裙子就是他眼中最别样的风景。普通男人的浪漫,就是家中所有人都睡着后,他在阳台上抽起一根点八,嚯,真是不可言喻的放逐。

当一个普通男人跟你讲起他的工作语言,比如码农喜欢说的linux,code代码,或者一个包装盒工程师爱说的可控温度,计算图纸,你完完全全听不懂,却分明觉得那就是诗一样的语言。

这个世界上有这幺多男人懂得你完全没办法掌握的事情,正是因为他们,人类生活才变得如此便捷,而他们从来不会站出来说:嘿,还不是靠的我们。

普通男人最至高无上的美德,就是觉得生活中的一切苦难从来都是天生的磨练。

我跟纳博科夫笔下的瑞士叔叔一样,打从心底里希望,精力充沛的健壮小伙,理所应当找份正正经经的工作,工程师,教师,记者,什幺都行,但千万别把诗人,职业舞男当成一种工作。

如果你手头有这幺一个普通男人,恭喜你,吃到了这滚滚红尘中一颗不可多见的定心丸。但要千万警惕,这个普通男人,会不会有一天昏了头脑,忽然开始跟你说:我其实很想辞了工作,到一些人迹罕至的地方走走,就一个人,听听内心的想法。

唉,这个普通男人,算是被该死的诗和远方毁了,他放弃了日常生活之美,转而走向一种彻彻底底的无所事事的庸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