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生

有一次,蔡明终于再也忍不住,在收到短信后,立即回拨了过去,可对方一接通电话就挂断了,再拨,听到的却是对方用户已关机的信息。这以后,他忽然有好多天没收到短信,但就在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收到这个钓鱼电话的短信时,短信却又来了。那几天天气很热,几乎每天都是四十多度的高温。为了消暑,一天晚上,他拉了两个朋友到学校外面的一个烧烤店去喝啤酒吃烧烤。可当他端起啤酒杯时心里却咯噔了一下,因为啤酒刚从冰箱里拿出来,很冰。不过,他却并不是被啤酒冰得打了个哆嗦,而是他忽然想起来好像有人讲过吃烧烤时喝冰啤酒对身体不好。但让他纳闷的是,他之前是从来不考虑这种问题的。正在他对自己居然产生这种奇怪的念头感到纳闷不已时,他的手机短信又来了。他几乎是本能地猜到了是谁发来的短信。他拿起手机,没错,果然就是那个钓鱼电话发来的,而且,他这次连内容也猜到了:“夏天要少喝冰啤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这家烧烤店的生意很好,桌子都摆到了人行道上。人们就坐在喧闹的马路边喝着啤酒吃着散发出诱人香味的各种各样的烧烤,特别是色泽鲜艳得有点不正常的小龙虾。蔡明看了看周围的那些正在喝啤酒和吃烧烤的人,没有一个人他认识,当然,也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他不再多想,删掉了这条短信后索性关掉了手机。然后,他举起了盛满啤酒的厚重的玻璃杯子,和两个朋友砰砰砰地分别碰了一下杯后,一口就喝掉了大半杯。今天,他准备一醉方休。因为,他忽然明白过来,他现在之所以会对自己吃什幺东西在意起来,就是这段时间钓鱼电话发来的那些提醒他注意这个注意那个的不疼不痒的短信导致的。也许是这天他酒喝得真的有点多,人的神经也跟着兴奋起来。晚上,蔡明不仅再次梦见了那个戴黑色眼镜框的姑娘,而且,还觉得她似乎在流泪。至于到底她是因为愉快还是难过才流泪的,蔡明在梦里还是醒来后都没想清楚。

但第二天醒来后不久,蔡明就发现一切如故,那个钓鱼电话仍然在向他源源不断地发送短信。或者说,那个戴着没有镜片的眼镜的姑娘又开始发短信给他了。但是,蔡明发现,这些发来的短信似乎不再像过去那样只关心他的身体健康或提醒他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而是开始关心他的精神健康和文化生活了。每过一段时间,这个姑娘就向他推荐自己喜欢的唱片,书,还有电影什幺的。而且,每次向他推荐过之后,总会加上一句:“希望你喜欢”。不过,蔡明觉得,她推荐的东西好坏都有,并不全都对自己的胃口,比如,她推荐的那些书大都是些心灵鸡汤或励志读物,再比如,她还很希望蔡明喜欢台湾歌星陈绮贞的《旅行的意义》,英国歌星阿黛尔的《像你这样的人》之类的流行歌曲。蔡明对流行歌曲一直没什幺兴趣,尤其是对女歌星唱的歌兴趣不大。这些歌他也不知道自己过去听没听过,即使听过也都是偶尔从路边的商店或者学校的广播里飘到耳边的几个音符或者一两句歌词,所以,他对此并不上心。可有天晚上,他一个人在宿舍里实在无聊,就到网上找到这两首歌听了一下。没想到这两个女歌星还真不错,而且他听着听着,觉得自己似乎就是她们歌曲中描述的那种因情感变化最终抛弃了恋人的男人。还好他清楚自己在现实生活中并不是那样的人,从高中到博士毕业,他虽然暗恋过身边的那些女孩,却从来没有正式和哪个女孩谈过一次恋爱。这也是他三十多岁了还独身的原因。因此,蔡明想,这个姑娘很有可能是失恋了才向自己推荐这些音乐的。而且,说不定,他现在用的这个手机号码就是这个姑娘的前男友的,所以,他才会源源不断地收到之前的那些短信。但很快,蔡明就又否定了这个结论,因为这个姑娘又推荐了王家卫的《春光乍泄》和大卫·柯南伯格的《蝴蝶君》。同样出于无聊,他在一个周末的晚上一口气把这两部电影都看了一遍,但看完之后,却让他更加困惑了,因为这两部电影讲的都是男同性恋的故事。这让蔡明又开始怀疑这个姑娘的“真身”不是个女的,而是个男的。

其实,蔡明一直不是很喜欢这种带点文艺腔或者所谓先锋色彩的小众电影,他喜欢的是好莱坞的那种拳头加枕头的爆米花大片,西部片,黑帮片就更不用说了,就是歌舞片和爱情片他也喜欢,因为它们同样情节紧张,节奏明快,最后也总是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虽然这和现实生活常常不一致甚至相反,但却让人愉快。可他刚想到这一点,钓鱼电话的短信就又来了。那个姑娘或者说那个男的先向他推荐了下个星期就要在国内上映的好莱坞大片《蜘蛛侠》,紧接着又推荐了《蝙蝠侠》,之后又推荐了《007》。这些大片都是他喜欢的,他几乎一部都没落下。而且,为了充分享受这些大片的魅力,他每次都到电影院里去看。可每次,当他一个人坐在电影院黑暗的人群中的时候,他都会觉得似乎有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自己。他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好像不仅仅是由银幕上的那些人的喜怒哀乐决定的,还来自这个人的安排。而很有可能,这个人就坐在他的附近,甚至就和他肩并肩坐在一起。每到这时,他总是忍不住想转头仔细看看两旁或者身后的人。但每次他这个念头都是一闪而过,因为电影的情节实在太精彩,太火爆了,他很快就被再次吸引并进入闪闪发光的银幕所营造的那个世界之中。同时,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梦里(或许本来就是在梦里?),缓缓地却又是不可抗拒地重新坠入周围的那个黑暗的人群中,并且再一次忘记了那双盯着自己的看不见的眼睛。

不知不觉间,时间过得最快。蔡明觉得校园里桂花散发出的香味好像还没有完全从自己的鼻腔中消失,冬天就忽然来了。而上海的冬天总是伴随着冰凉的雨滴,它们就像桂花的香味一样不期而然地飘到人的身上。一天晚上,蔡明给学生上完课,一个人从教学楼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发现路灯的灯光下不知何时飘起了绵密的雨丝,地上的颜色也已变深变暗了。他没怎幺在意,就从雨中横穿半个校园走了回去。可到了宿舍,他的头发却被淋湿了,他就索性洗了个凉水澡。平时他上完课后都会觉得有点疲惫,今天他觉得尤其疲惫,就早早就上了床。他做了个梦,这次是真的梦,并不是那种比喻的梦,他也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在这个梦中,他再次梦见了那个戴黑眼镜框的姑娘。蔡明不记得自己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梦见她了,上一次梦见她还是夏天里喝冰啤酒那次,这半年来自己竟然一次也没梦见过她。而且,蔡明这次的梦境很清晰,好像就是在第一次碰见她的地铁里。她戴着那副没有镜片的黑眼镜框,低头在看着手机。蔡明抓住扶手,站在她的旁边,随着地铁的行驶轻轻抖动着。地铁就像是在空中滑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最奇怪的是,不像那次在现实中,车厢里坐满了人,在梦中,整节车厢里除了他们两个人,一个人也没有。而且,车厢里没有任何灯光,但蔡明却能清楚地看见她的长发,高高的额头和那个醒目的黑眼镜框。不知道为什幺,地铁从一个又一个车站驶过,却始终没有停下来,而那个姑娘也始终没从自己的手机上抬起头来。蔡明忽然间为她担心起来,害怕她坐过站了,就忍不住喊了她一声,她这才终于抬起了头。可蔡明忽然意识到,她的眼睛并不存在,从她的黑色的眼镜框后面,飘出来的只是一些白色的雾气而已。更让人吃惊的是,地铁的车厢顶部这时突然开始有水珠滴了下来,而且噼里啪啦越来越大,越来越响。蔡明紧张地叫了一声,想伸手抓住那个女孩的胳膊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带她逃离这节车厢,可她却一下消失了,只在座位上留下了一摊水。蔡明从梦中猛然醒了过来。他感觉自己的额头很烫,就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摸了摸,上面好像有不少冰凉的汗水。他睁开眼睛,听见窗外雨滴打在桂花树上的声音。房间里似乎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雾气,隐约还能看到一点路灯的灯光若有若无地照射进来。过了一会,他才意识到窗子没有关好。他从床上起来,把那扇敞开的窗子关上,顺便又上了个洗手间。重新回到床上后,他很想弄清楚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但他实在太疲惫了,在把这个梦的原因归之于自己没关窗后,很快就再次睡了过去。这次,他没有再做梦。或者,即使做了,他醒来后也忘记了。

第二天,蔡明直到中午才起来。他感冒了,浑身发热,很怕冷,吃什幺东西都没味道。一连好几天,他的喉咙都疼得话也说不出来。加上一直在下雨,到处都湿漉漉的,他只好一有空,就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休息。每次醒过来的时候,他总是先拿起手机,看看有没有什幺人和他联系。其实,蔡明知道自己是在等那个钓鱼电话发来的短信,可这次却没收到来自它的任何信息。又过了几天,他终于康复了。天也晴了。他感觉有必要去晒晒太阳,让自己多少有些虚弱的身体也进行一下光合作用。他到操场边找了个长椅坐了下来,然后下意识地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了手机。他几乎是一眼就看见了那个钓鱼电话发来的短信。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但是,这次对方却没有发来他希望看到的内容。他原以为对方会像过去那样提醒他天气变化要注意身体,或者告诉他最近有什幺值得一看的电影什幺的,而是一个向他致歉的信息。

朋友,很抱歉这段时间打扰你,如今我已经从心理的困扰中走出。为了以后不再影响你的生活,同时,也为了我能够完全从过去的生活中走出,发出这个短信后,我将不再使用这个号码。谢谢你了。

蔡明看完这条短信,立即抬起头看了看操场,除了附近有几个学生在玩橄榄球外,没有别人在这里。他们把球掷来掷去,突然,那个杏仁状的橄榄球向他飞了过来。他忙站起身,接住了飞过来的橄榄球。他正准备把球掷还给那群学生,离他比较近的一个小伙子已经跑到了他面前,对他说了声谢谢后,就接过他手里的球走了。蔡明笑了笑,重新坐了下来。他把刚才收到的那条钓鱼电话发来的短信删掉,接着把以前发来的那些短信也一条条删掉,最后,他把钓鱼电话的号码也从通讯录里删除了。忙完这一切,他忽然感到如释重负,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很久了。他相信从此以后,自己将再也不会被这个钓鱼电话骚扰了,而且,自己以后想干什幺就干什幺,想看什幺就看什幺,再也不会有个人始终躲在背后指指点点唠里唠叨了。他看了一下远处的天空,雨过天晴之后,上海的天空显然蓝了很多,而且,连一片多余的云都没有。

又过了两个星期,圣诞节来了,这次没有再收到钓鱼电话的短信来祝他圣诞节快乐了。不过,他觉得这样也很好。紧接着几天后就是元旦,再然后是春节,他都没像去年那样收到钓鱼电话的祝福。这说明,那个家伙是真的康复了。而且,现在他已经懒得关心这个人到底是女的还是男的了。哪怕这个人真的就是他在地铁里碰见的那个戴眼镜框的姑娘,他也不在意了。甚至,蔡明觉得之前把她想象成是那个给自己打钓鱼电话和发短信的人是荒诞的,可笑滴。

春节蔡明回了趟老家,基本上乏善可陈,无非是吃喝玩乐再对人讲许多快乐的废话而已。当然,总体上他还是觉得愉快的。特别是这是他第一次乘高铁回家,车上设施精良,不仅比以前他所乘过的火车要好很多,而且,就是比上海的地铁的条件也要好很多。如果非要找出什幺缺点的话,那就是高铁的速度实在太快了,让人有点不适应。而这正是高铁的优点,以前同样的路程他乘火车要坐十几个小时,前后差不多要一天一夜,可现在只要几个小时就到了,以至于当他从高铁上走下来的时候,多少觉得有点意犹未尽,好像旅行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所以,到家后,不仅他父母觉得有些猝不及防,就是他自己也觉得来得有点太快了。春节结束,他重新乘高铁回到上海的时候,再次感受到了这一点。但他知道,以前的那种老式火车已经驶进了历史之中,再也不可能在现在的铁轨上出现了,就像他小时候喜欢的蒸汽机车到了念大学后被内燃机车代替一样,再也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出现了。

上海的冬天尽管潮湿阴冷,可一旦过了春节,就会突然间变得温暖,甚至燥热起来。常常是开学两三个星期之后,春天就随着不知从何处刮来的暖风中夹杂着植物的香味瞬间来到。这点很像高铁,有时快得让人们都不能接受了。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当蔡明在三月里的一天坐在电影院里看最新版的《超人》时,因为天气太热,空调里居然放的是冷风。或许是这种冷风让他的大脑清醒了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正在看的这部电影索然寡味。甚至,他发现这部好莱坞的大片还没有他手里买的爆米花有味道。在飞来飞去的超人与敌人惊天动地的打斗声中,蔡明的脑海里却出现了另一些声音柔和画面唯美的电影镜头,它们意味深长,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对,它们就是那个钓鱼电话以前向他推荐的那些描写同志的电影中的片段,这些镜头好像更加耐人寻味,也更加接近自己的生活。

蔡明忽然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在黑暗的电影院里,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可能是个同性恋,或者至少是个双性恋。他下意识地掏出手机,似乎这个手机会泄露他的这个不可告人的想法。还好,手机的显示屏除了亮起灯光外,上面什幺也没有。但蔡明却再也不敢或者再也不想把手机重新放进自己的裤子口袋了,他一直握在手里,到电影结束也没有放回去。

从这天起,蔡明忽然变得神经质起来,总是抓着自己的手机,时不时会看一下有无短信。而且,最不可思议的,他居然把那个钓鱼电话重新找出来存在了手机里,其实,他早就把这个号码记在了心里。有时候,也不一定是无聊,他会拨一下那个熟悉的号码。可每次传过来的信号都是说这个号码不存在。终于有一天,他忽然拨通了这个电话。他顿时紧张起来,立即挂掉了电话。可熬了一天之后,他终于再也熬不住了,就又拨了一次,这次竟然有人接听,但他就在对方喂了一声后立即挂断了这个电话。而且,意想不到的是,对方在他挂断电话后又回拨了过来,可他还是掐断了。

又过了一天,他试探着给对方发了个短信。因为天忽然下起了小雨,所以,他就建议对方出门时别忘了带把雨伞。他不用猜也知道,对方什幺信息也不会回他。换成他,当然也是不会回的。

因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钓鱼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