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华

“男不读红楼”,正是我要把《红楼梦》搬上舞台、而它的英文名字为何是《What is Sex?》的原因。作为我与两厅院合作《四大名着系列》的最终章,它也跟第一部《水浒传 What is Man?》成就一个圆——由问什幺是男人到什幺是性,其实,就是反思在华人文化中,父权思想给我们带来哪些人生困惑,以至灾难?

反思,是改变的第一步。“男不读红楼”到底是个禁忌——只要读了,便会让男性照见什幺他不该看见的自己?抑或,是个警号——如果读了,男性万一从中得到启示,承认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从而希望作出修正、补偿,就会动摇千百年来父权思想的统治地位?

当然还有第三个可能——男性和女性在传统观念里的最大差异,就是主外和主内。女性的包容、原宥都是内省的外在化表现。男性主打攻击与防守,自然毋须考虑如女性般常常进出内心世界。一直被认为不擅长处理感情才是“真男人”的男性,难免在与女性相处时产生各种期望与现实的落差,轻则造成心灵创伤,重者,不能不教我想到最近多宗青少年情杀案件:“可怜风月债难酬”——假设,案中的男生有读过《红楼梦》,有在书中的痴男怨女身上找到自己的身影,他们还会明知故犯吗?

答案大有可能是“会”。因为,要从他人的悲剧中看到另一个我,或在另一个我身上看见他就是过去的或未来的自己,男人除了不能没有同理心,他还得有决心超越传统设定给大多数人遵守的“时间线”,也就是规管每个人为了自己“需要”、“想要”而定下的“生命线”。几岁该拥有怎样的成就与荣誉,几岁该拥有怎样的安逸与享受,表面上,数字是标准,其实真正的基准是别人的目光。永远活在别人标准下的一个人,他的存在价值就不是活出自己的故事,而是服务名叫生存的体制。

永远如同长针与短针维持时钟的正常运作,一个小时与一天弹指过去,一年与一百年化为灰尘,时间只是周而复始的规律,它不保证每个人能有属于自己的经历,于是一代与一代人在相同的错误中死去活来,受苦的灵魂不断回到不同的肉身上再来一次——能不使人对这样的轮回大声反问:是否身为华人就注定走不出宿命?

都因为,不能改变的法则写在历史,摆在眼前:我们是个没有原罪概念的民族?

什幺是原罪?从两性在我们文化中的价值观来看,已经是壁垒分明:男人的欲望天经地义,女人的欲望,直至在消费时代降临前,也还是离经叛道的。然而,即使今天女性可以由内至外地把自己异化成“另一种男性”——就是用权利换取更多权力作为进入“体制”的筹码——她们的欲望,还是会被定性为“付出终身孤独的代价”。但两百多年前曹雪芹写下八十回《红楼梦》时,已以一个男性身份,对父权思想加诸女性身上的身心扭曲提出——不是革命,抗争,而是——自我忏悔!

改变自己,才能改变世界。善待别人,才是真的善待自己,这些理念放在现代华人社会里遇到的最大阻碍,往往是“自私”。这一次创作《红楼梦》,让我明白最难改变的,是“我”,因“我”是所有体制(的控制欲望)的总和。自私,正是来自想把自己跟体制切割,但又渴望得到体制权力的“我”。曹雪芹笔下的宝玉姓贾,应该就是要他经历改变了假的自我后,才得回真的自己,因而走出宿命和轮回。

“男不读红楼”,可是因为男人不能面对真的挑战,真的试炼?这便是我的《红楼梦》为什幺会由一个男性组成的《红楼梦》读书会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