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泽涵

孩提时,有个光头、驼背的老头经常来家里吃酒,爷爷奶奶必搁下一切活计招待。老头抱我坐到他的大腿上轻轻抖起来,那凹瘪的脸凑近我饱满的脸,细细地闻:“阿拉囝囝真是香。”同时他的胡茬扎痒了我的颈子,我嘎嘎笑了,他也哈哈笑,捏起一粒花生米,捻碎,塞进我嘴里。记事时才知道这老头是太公——自非嫡亲,亦非宗亲,而是干亲,我们姓江,他姓虞。

这得从我的亲伯公说起。解放前夕,伯公也还是个毛头小子,每月要从乡下拉山货去城里卖,一日路过一个叫新凉亭的村子,因口干难耐,就近找人家讨水喝,敲的就是这位太公的门。他俩年纪相仿,谈话投机,于是成了朋友。

十几年后就进入了那个糟糕的年代,伯公英年早逝,爷爷成了家中主力,却时常揭不开锅。那日,爷爷偷偷砍了几株毛竹锯成段去新凉亭卖,结果被同族兄弟举报了。虞家当时在新凉亭算得望族,太公本人是生产队长,儿子在供销社工作,连襟又是公社副书记,他出面才摆平这件事,否则后果难想。

未曾想,友情也能兄终弟及。爷爷差太公一轮,既可做兄弟,又可做叔侄,爷爷选择了后者。

虞家太婆也是个和蔼人。奶奶刚嫁过来那年,挑着担子进城,到新凉亭时,双脚就磨出了大水泡。太婆亲自给奶奶泡脚,将饭菜端到床边,一筷一勺地给奶奶喂,两人同睡一张床,互诉苦情。太婆说以后进城时就告诉回来时间,她好准备酒菜。爷爷奶奶吃饱喝足后,太婆还给带一包回来,往往够一家七口吃上一天。

有些人之间走着走着就散了,有些人之间却是越走越近。太公想要和我家结干亲。当时太公在爷爷三个子女中相中了才八岁的爸爸,同时也挑了个孙子拜我爷爷为干爹,而在称呼上都不带“干”字。爷爷奶奶常常轮着向我述说江虞两家的渊源,并说,在困难时能得人帮助,那人就是恩人。抛开虞家恩情不说,还有相交六十年的友情、亲情在。

我上小学时,太公还老蹬着那辆小三轮,载着自种的花生、毛豆、杨梅、桃子等鲜货来我们附近的村子卖,但总会留下一碗:“对不住了,这点我要拿去看朋友。”关于太婆的印象非常淡薄:“囝囝,我给你吃个月饼。”我那会儿爱死甜食,拿到手就吞咽起来,桌上掉了些许碎末。太婆用指面粘起来,用舌头舔着。似乎仅此一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