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敏华

《城隍庙灯会》,张弛画。

我们的生活像极了竹子,由竹筒与竹节两部分组成,竹筒摸上去平滑滑的,故名“平日”;竹节凸凸的,毛拉拉的,故名“节日”。一枝竹被竹节分成一段一段,近根的部位最粗壮,所以第一道竹节圆周最大,凸得最出,手触摸感觉最为毛拉拉。那是我们国人一年中的第一个节日啊,最重视、在乎的一个节日,最富感情色彩的一个节日,最富有滋味的一个节日。我们把它叫作:年节。

“如意弄”里宁波年

中国人最重视过年,过大年。有道是“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年是一定要过的,有条件要过,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过。我们这代人的成长期正值物资匮乏年代,过年是一年中吃得最好的一段时间,是有机会穿新衣服的时候,所以小时候特别盼望过年。现在物资丰富了,人们还是重视,只要看看每年的春运,就知道了;只要看看因为新冠防疫“就地过年”者脸上的委屈,就知道了。

小时候家住南市,一条小弄堂,原本叫“如意弄”,后来叫“梧桐路131弄”,但弄堂里的老人还叫它如意弄。向东走不远就是南外滩,往西抬腿就到老城隍庙豫园。这条弄堂住户有一大半是宁波人,所以我们小时候过年,实际上过的是宁波风味年。范家公公、二阿哥伯伯们,包括阿拉爹爹,平日里也并不怎幺宁波的,过年时却特别地宁波:讲最正宗的宁波俚语,强调最严格的宁波规矩,吃最道地的宁波食品。

那年月,宁波到上海坐轮船,11个小时,下午开船,第二天早上到。上海开埠以后,宁波年轻人到上海学生意或创业,船到十六铺码头,上岸,就得先走街串巷找住处,所以小东门、老城隍庙这一带,住的宁波人最多,一人在上海站住了脚,亲戚朋友就来投奔他,人带人人叠人的,这一带成了宁波人集聚区。移民也会想家,也有乡愁。曾听弄堂里老辈人说起,宁波也有外滩,是姚江、奉化江汇成甬江的三江口畔,三江会合,像英语字母Y,说外滩就是“Y town”的谐音。宁波人到上海,发现上海黄浦江、苏州河交汇处,与宁波三江口十分相似,就在这里住了下来,以寄托乡思,把这里也叫外滩,于是老家宁波的外滩就叫“老外滩”了。

小时候像听故事似的。长大后读了点书,曾对老辈人的这段溯源,提出过质疑。爹回答说:上海许多地名都是对举的,有上海还有下海,有黄浦又有青浦,有前滩又有后滩,你说怎幺有外滩,而没有“里滩”或者“内滩”的呢?外滩说不定真是“Y town”的音译呢!我想想有道理,但一直没有找到佐证。我把它记在这里,以求教于方家。

过年前的十六铺码头,最是繁忙、热闹。徐家的阿叔宁波出来唻,带出来交关海货,要去接;翁家阿娘宁波出来唻,隔壁邻居阿昌陪来个,带出来交关年货,要去接。一时,弄堂里、晒台上,琳琅满目,挂满了鳗鲞、黄鱼、咸鸡、腊肉,小娘(女孩)小晚(男孩)在下头奔来奔去。移民移民,人都可移,甭说移个节日。宁波人年移到上海来过,赛过回宁波。有什幺不一样的?耳朵里进去的都是乡音,鼻子里进去的都是乡味,汇集到舌尖上、心尖上的,便是乡情了。这在今天叫“就地过年”。就地过年是移民的一项大考。年末考试。当上海刚刚开埠,大批胸怀理想的年轻人进入上海的时候,这一“大考”成绩合格者,成为了早期的新上海人。

我们已经是“移二代”了。小时候还以为全上海都跟我们一样过年的呢。后来才知道,苏州人家、广东人家,跟我们过得大同小异。上海是移民城市,移民们把五湖四海的过年法都带到上海来了,上海海纳百川,年纳百式,上海的都市年,故而特别地五光十色。

制作美食,犹如表演节目

小时候过年,总觉得年前的准备比过年本身还有意思。宁波人家多自家磨水磨粉过年。石磨不是家家有,我们弄堂2号阿伟家有,年前弄堂邻居们轮着用。阿伟家自己磨好,其阿姆就会隔着窗叫我姆妈:“新嫂嫂,轮到倷唻,石磨掇去。”于是我和弟弟就跟在姆妈屁股后头飞奔而去。我父母结婚在这条弄堂里,给全弄堂人“新嫂嫂”叫了几十年。1966年突然停叫,改叫名字,很不习惯。飞奔而去也不全是勤快,而是趁机进阿伟家里看看——上海人家不太串门的,小孩子也拎得清,一般没事不到隔壁人家乱串。石磨由大人小孩吭哟吭哟搬到家,上下磨盘那幺一合,一勺水半勺米从上磨盘洞里灌进去,就可以开始磨了。随着“嚯——嚯——”的响声,那细腻滑溜的水磨粉,就从下磨盘边沿这幺忽宽忽窄地淌下来,像洁白牛奶一样流进龙头细布口袋里。

上学后学《木兰辞》,“磨刀霍霍向猪羊”,“磨刀”也“霍霍”?我可是“磨粉嚯嚯”呵!是了,花木兰时代,人们都是在石头上磨刀的,所以磨粉磨刀皆嚯嚯。石头真是人类的恩物啊!人类历史上有旧、新石器时代。新年磨粉,这是人类在复习自己的“初心”呵!

《十六铺》,贺友直画。

宁波上海同属江南,稻作文化圈,人们以米食为主。新年里的水磨粉是糯米粉,宁波人称“汤粿粉”,主要做汤团用,小小的、滴糯的、做好后像贵妃出浴“宫人扶起娇无力”似的猪油汤团,是宁波人的骄傲,老城隍庙里就有一家“宁波猪油汤团”店,与南翔小笼馒头店齐名,用现在的话说叫网红打卡店。年节食品里,还有更为普及的年糕。记忆中年糕是买回家的,自己不做。我就读的丹凤路第二小学往东,快到方浜路的地方,就有一家糕团店,每到过年做年糕,我们去排队,在乳白色蒸腾的热气中,看那店主与店小二光着膀子打年糕,再把打好的火火烫软绵绵的粳米面搓成条,最后用印版往上面一刻,一根上面隐隐约约带有花纹的年糕,就做成了。排队等候,就是看一遍完整的工艺过程,看得我们津津有味,看得我们睫毛眉毛都被蒸汽濡湿。食品制作可以是一档节目表演,能与打年糕媲美的,大概只有兰州拉面了。等买到一叠年糕放进竹篮提回家中,妈每每会揪下一段来,捏巴捏巴,往里面包一勺咸菜什幺的,给我吃,也算辛苦的奖励,她自己则再揪一段,犒劳自己。这是我最开心放心的时分了,因为妈也吃,我便没有了吃独食的羞愧。

过年忆,最忆是美食。宁波人年节食桌是丰富的,除了那三年。鸡鸭鱼肉,蒸煮煎炒,样样齐全。“鳗鲞比白斩鸡还要鲜啦!”“咸菜大汤黄鱼味道交关好哩!”宁波人喜欢吃甜食,猪油汤团就甜美无比。但宁波人吃了甜食,最后总要吃一筷咸食“煞煞口”,说不然嘴巴里甜腻腻的不舒服。煞过的口就不能再“还魂吃”了,不然就会挨批评——宁波人家规矩大。后来出国吃西餐,最后总会上份甜食让人吃,甜食一上,说明宴会已近尾声。每每这时,我就会想到宁波人的“煞煞口”。原来煞口是东西方一样的,只是以咸煞甜还是以甜煞咸,正好相反。用日语说话,宁波人堪称“咸党”,西方人则是“甜党”。

宁波人规矩,送出八大碗

宁波人家做好了年食,拿手的点心或是菜肴,会邻居街坊各家各户去送,要送得出去才是好样的。宁波人规矩,家里媳妇得送得出去八碗才算合格。如果哪个女子有“社恐”,过于内向,平时与邻里街坊不走动不交往,送不出去,或不到八碗,就要被人戳脊梁骨了。但送得出去太多的,评价也不高,说是“忒泡春哩”,每日东家坐坐西家坐坐,不安于室,疏于家务。我妈每次不多不少能送出去七八碗,徐家大房、二房、二姐姆妈、新暑姆妈、范家婆婆、宝根姆妈、陶家姆妈,还有隔壁弄堂她的同事梅珍家。有时送出去汤团,收回来鳗鲞或熏鱼,双方都表示谢意,说谢谢或“罪过罪过”。宁波人认为收人家的东西有“罪”,不知这样极端的表达法,其他地方语中也有幺?与日语的倒有点接近:如果直译,日语“谢谢”应该是“你让我为难了”。一个是让我为难,一个是让我有罪,或许明州(宁波古称)与日本在“致谢文化”上也有关联。

近年翻看管理学方面的书,说一个人管理八个人最佳,由那八个人再去管理下面其他人,是科学管理之道。我就每每联想起宁波人的这条规矩,过年送八碗。宁波人家规矩大,也许其中也有科学道理在。

《豫园九曲桥》,应野平画。

这样的纯宁波式过年,一直到赴黑龙江下乡,才改变。黑龙江,大北方,麦作文化区,过年吃饺子。当然偶尔也能吃到汤团,但那是黏小米粉做的,叫“元宵”,做法也跟江南的大相径庭,先用百果饴糖什幺的搓成圆馅儿,再让它们在摊于笸箩里的小米粉上滚,人工摇动笸箩令其滚动,直到看不见馅儿为止。这样摇出来的元宵硬邦邦的,站一排像兵团战士出操一样笔挺。但我还是想念家乡得了软骨病一样的水磨粉汤团。至于味道,看官自忖,我就不做比较评论了。

新年新水,恭喜恭喜

过年时上辈人总会把“新年新水”挂在嘴上。小伙伴若有个争执,大人们就会说:“新年新水个,不可以吵相骂个!”有小晚嘴巴里“老卵老卵”的勿清勿爽,大人则说:“勿作兴讲下作话,新年新水个。”好像这个词就是用在新年禁忌上。我一直不知道“新年新水”啥意思,怎幺写,心里还以为大概是“新始”或者“新势”呢。后来去日本进修民俗学,发现他们那里新年一早有汲取新水的习俗,叫“汲若水”。日语“若”是年轻的意思,年轻人叫“若者”,那幺若水,年轻的水,即新水。日本民俗学界认为,这一风俗是中国传过去的,且是“没有经由朝鲜半岛,而直接由中国传入日本的”(大林太郎《始于正月的道路》)。一查资料发现,果然,中国早就有这样的年俗。元曲里有一曲牌“新水令”,或许最初就是歌唱新年新水的。直到今天,湖南、江西、四川、海南等地的汉族、侗族、布依族、佤族等,都有岁末“封井”、初一“初汲水”的习惯。有新年汲新水年俗的地方,全都是水稻耕作区域,所以认为此俗未经朝鲜半岛,直接传入日本,是可信的,因为是中国南方渡海传过去的,朝鲜半岛没有此俗。中国大陆的许多文化习俗,多是由古明州隔海传去,估计其中就有新年新水之俗。

若是从自然崇拜观之,我们看到:新年从年初一水崇拜开始,到元宵节火崇拜结束。海南岛黎族人民新年清晨挑水时,还要在井边河边放一枚铜钱或一块年糕,表示向水神或河神买水,水崇拜的意味更显见。从宋代开始,中国社会商品经济渐显,都城汴梁有歌“甜水令”挑卖甜水的。也许“新水令”最初是叫卖新水的广告歌呢!小贩起早多汲些新水,沿街叫卖给懒惰的市民。人们汲新水回家,用于漱口、洗脸。小时候弄堂大人用“新年新水”制止孩子吵架骂人,也许就是提醒孩子:用新年新水漱过的口,不好再让詈骂弄脏。

新年从年初一水崇拜开始,到元宵节火崇拜结束。

那时候弄堂里的拜年礼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年初一小孩也是不睡懒觉的,早早起床,穿上妈妈给你准备的新衣裤新袜新鞋,高高兴兴就到弄堂里亮相去了。大人们往往比我们起得更早,已经在那里互相“恭喜”了,见到老人也恭喜,见到小孩也恭喜。那时候的新年贺词,并不是现在这样的“恭喜发财”,而只是“恭喜恭喜”,恭喜什幺?心照不宣。有一次我忍不住,偷偷问爹,到底恭喜什幺?爹答道:大年三十大人小人都守夜,守过除夕夜就是守住了自己的命,第二天就大一岁了,所以要恭喜你呀!我似懂非懂。后来读了书,慢慢懂得更多了,知道守夜就是守护自己生命的意思,小孩力薄嗜睡难以守夜,所以大人要给他们押岁钱帮他们押住年岁。年初一一早,大家互相一见面,就知道你守岁或押岁成功,怎能不欢欢喜喜地祝贺你呢?“恭喜发财”?哪里跟哪里啊?俗不俗啊?

看样子,今年过年,新冠还得跟着。口罩还得戴、手还得洗,社交距离还得有。既要表达恭敬友好,又要保持社交距离,我觉得没有比中国传统的作揖礼更好的形式了。“揖”字,提手旁,一个口,一个耳,表明作揖要用手,用口,还要用耳。除了抱叠双手作一个动作,还要加上恭敬的用语,还要谦逊地倾听,不能漫不经心。且,作揖礼最帅、最卫生。握手、碰脸当然有碍防疫,胳膊肘相碰,又太不美观了。如此说来,让我们虎年春节行作揖礼,口送耳听,“恭喜恭喜”,最好还能推广到世界上去,让祖国最古老的礼仪文明,为全人类的新冠防疫,再作新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