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泰

当年在外地上学,想家想得要命,不敢回去。毕业后当了右派,不能回去。一别十几年,很少通信。来往信件,都要经过检查。为了安全,也为了不让对方担心,信上互相都说,自己一切很好。

十几年后第一次回家省亲,家中已只有母亲和二姐两个。

一个“地主婆”,一个“右派”。给鱼行剖鱼,给工程队削旧砖头……都是脏活累活,时受训斥。工资是象征性的,几近于无。

上工前,收工后,她们在后院种了些瓜菜、养了些鸡鸭,贴补生活。但又舍不得吃,粗茶淡饭,一点儿一点儿地省下,晒干留着,等我回来。

在我到达以前,她们清理和修补了两间老旧小屋,收拾得干净整齐。回到家里,看见窗明几净,地板光亮。床底下满坛满罐的黄豆蚕豆红豆青豆花生芝麻,屋梁上悬挂着腌鱼腊肉和风干的鸡鸭,很宽慰。说,看到你们过得这样好,我在外面也就放心了!

短短一个月假期,我把她们所有的储存,包括几只养着下蛋的鸡鸭,都吃得精光。吃着,感觉到她们看我吃东西的快乐,有甚于她们自己吃东西的快乐。很高兴有这个机会,能让她们如此快乐。

走的时候,我容光焕发。想都没想过,我把家里吃空了。她们俩又将从零开始,重新苦巴巴地,对付那饥饿残酷的年代。居然一直没想。直到母亲过世三十多年、二姐也已经85岁的现在。

人在美国,很偶然地,和夫人小雨说起那一段往事。小雨狠狠骂了我一顿。说我没心没肺,简直是个无赖。说你怎幺就没想到,那是她们多少年来,一点儿一点儿从自己嘴里克扣下来的积蓄?怎幺就没想到,要给她们留下一些?还心安理得?!还乐?!

(吴文东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