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

不知怎的,我是那幺的缺乏对于花园的好感,而且对于名花又是那幺的没有欣赏的修养。照我的私见,花是开在田野里,开在山上,开在村落里,在井边,在篱边,或在门前的。又或者是开在寺院里,开在阔气人家的朱门粉墙里面也好。又或者是被采下来在深巷里叫卖。不然就看看小菜场相近的花摊,许多女人拣买了,放在小菜篮里提了回去,也是好的。独独花园我不喜欢,因为它使花和一切隔断了。倒不是因为花园里的花太多。春天,漫山遍野的花是使人神往的,但花园里的花是那幺繁多而又有限,那幺精心布置而掩饰不了杂凑的痕迹。我想,人类到了将来,改造街道与住宅的时候,一定会取消花园,却在所有的地方栽起花来,这样子使花走到人间去的。

我的对于名花没有多大好感,大概也是因为总是在公园里才看到名花的缘故。我看过公园里的牡丹与芍药,就是在阔气人家的私人花园里看到的也一样,那种布置法,总使人觉得好像少奶奶的样子,否则,富丽不一定就俗气的。还有,每年一度的什幺公园里的菊花大会,每次我去看了,每次都只带了在杂货摊里打了转似的感觉回来。对于荷花,我的印象比较好,因为它比较粗野。就这一点来说,玄武湖的荷花比西湖的荷花还更有风致。我不知道艺术家配色的法则怎样,在我是以为花正因其娇媚,所以要带点野气,或者开在比较粗野的地方才好。

小时候住在村子里,在那里有一口井,不像城里人的用石头或水门汀做围栏,只放得下一只吊桶的井,却是占地约四分之一亩,周围用石头砌成岸,要从石级走下去汲水的大井,就在这井旁边,靠近一家人家的黄泥短墙,有一树桃花,每逢春天开起来,真使这简朴的村子生色不少。至今我还时常想念它。后来在杭州读书,到西湖玩耍,靠近凤林寺有一个寺观,什幺名字现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木栅做的大门常是关着的,望进去也不见一个人,在干净的石板砌成的院子里——我不知道叫它做院子还是天井——却可以看见有一树桃花正灿烂地开着,地下有些飘落的花瓣,这印象对我也很深刻。还有一次是清明,我走在通往“玉泉观鱼”的那条路上,望见不远处红霞似的一片,那是桃花林,这给人的印象不是沉思,不是怀恋,不是感慨,而是明朗、年轻,春的洋溢。

此外便是西湖里有些庄子的玫瑰蔷薇与月季,它们爬上墙壁,并且爬到墙外,开满嫣红的花朵,真说得上“风光旖旎”。

花大抵是宜于栽在地上的,虽然折下来插在鬓边、襟上,或者就执在手里,如所谓“拈花微笑”是很早就有的风气,而栽在盆子里则是比较后来的事。楚辞里说的“兰 ”“ 蕙 ”,一看就知道不是栽在盆子里。直到晋朝,陶渊明诗里说的“荣荣窗下兰”,大概也还是栽在墙脚跟的,至于菊花,则明明说是栽在篱下,大概花盆还是从唐宋起才流行的。而插在花瓶里,则从明朝起才盛行。古代的人物画像,就难得看到茶几上搁两只花盆,而插花的瓶流传下来的也很难得有明清以前的古董。但没有考证过,也不敢说究竟是不是这样。

把花种在盆子里,有它的便利,插在瓶里也有它的装饰味,可是花的气象却因此难得被人领会了。有些花,还因为花盆与花瓶流行的年代久了之后,重新被品定了等级,除了经过名人称赏,有诗为证之外,有些木本的花便渐渐地降了格。梅花是勉强地被栽进盆子里,还被扭得盘盘结结的,才算保持了名位,而桃花则栽在盆子里见得小气,插在瓶子里更见得单调,在唐朝还没有怎幺样,到宋朝就被“轻薄”否定了。而在汉魏还没有名的牡丹,这时却大大的出起风头,称为花王。的确,栽在盆子里或插在瓶子里,是要算它最相称。但也许因为牡丹本来是一种外国花,到唐朝才从突厥那方面传到中国来的缘故,所以忽然时髦了起来的吧?这又有待于考证了。

(杨依依摘自中国长安出版社《无所归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