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小拙

倘若以为买书一定比买包包更有品位,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无论买什幺,只要到了不剁手就不能停手的阶段,个中体会都有相通之处——就以今天出场的三个男人为例。

这三人都崇拜文学界的天皇巨星:东晋诗人陶渊明。

但凡怀才不遇(或者说自以为怀才不遇)的人都容易恋上陶渊明,所以这位大文人永远不缺知音。

只可惜北宋以前的陶渊明诗文集没有一部保存下来,南宋人印制的《陶靖节先生诗》(靖节是陶渊明的谥号)有幸传到清代,成了稀世珍品,被一个叫张燕昌的人得到。

张燕昌虽然是个爱书人,可惜不识货!这时,一位真正有知识、有真爱的剁手男登场了——藏书家周春找到张燕昌,声称想借来一读,张轻易就答应了。

可过了很久,周春都没有还书的意思。张燕昌很着急,直接找上门,发现旧书竟然被周春拿名贵的“金粟山藏经纸”重新装裱了一遍,立刻知道坏事了。

“金粟山藏经纸”是一种特殊工艺纸,据说原本是北宋时期浙江海盐金粟寺刊印佛经用的,由此得名。这种纸表面加蜡磨光,颜色发黄,古色古香,既耐用,又有历史感,深得文人喜爱。

周春手里攥着书,显然没有归还的意思,张燕昌只好跟他讨价还价,最后拿一斤明代古墨作为补偿,这才罢休。千万不要觉得张燕昌吃亏了,周春这一剁其实相当狠,当时一斤古墨价值一斤白银。

古代文人有个爱好,喜欢在得到珍贵古籍和古玩之后给书斋改名字,就像买了二手房一定要装修似的。

周春得到《陶靖节先生诗》后,就给书斋起了个漂亮的名字:礼陶斋——“礼”是指他的另一件宝贝,宋刻本《礼书》。后来因为生计所迫,周春被迫卖掉《礼书》,只留下陶集,书斋就改成了“宝陶室”。等到《陶靖节先生诗》也被卖掉,书斋就成了“梦陶室”——只能在梦里相见了。

但他起的名字还不够萌。

《陶靖节先生诗》后被清代藏书家黄丕烈得到。黄手中还有另一个版本的陶集:南宋刻本《陶渊明集》。两本陶集在手,他给书斋起了个超萌的名字:陶陶室。

黄先生恰好属于怀才不遇的那一类,所以极其崇拜陶渊明。他不仅收集各种版本的陶集,还搜罗陶渊明的“周边产品”,跟现在的追星族没什幺两样。

比如,北宋大文豪苏轼曾多次唱和陶渊明的诗作,收录在《注东坡先生诗》一书里,黄丕烈自然要收入囊中。最夸张的是,他每年都给过世七百多年的苏先生过生日!每逢农历十二月十九这天都会把《注东坡先生诗》拿出来,邀友人一起朗诵品茗。

进入民国,《陶靖节先生诗》《陶渊明集》《注东坡先生诗》这三部书都成了大实业家周叔弢的藏品。民国藏书界有“南陈北周”的说法,“北周”就指周叔弢。周先生家境殷实,财力雄厚,买书也要一横心一剁手吗?也要!

1907年,晚清四大藏书楼之一“皕(音必)宋楼”因财务问题,将大部分精华卖给日本静嘉堂文库,引起轩然大波。所以,当“四大”中的“海源阁”也要破产时,周叔弢拼尽全力,倾囊而出,甚至四处借钱,终于从海源阁买到58种珍贵古籍,其中就有《陶靖节先生诗》《陶渊明集》和《注东坡先生诗》。

为了买书去借债,这哪里是剁手,简直是败家!可就是败家也要入手的宝贝,最后都被周先生捐了出去。

1952年,周叔弢将七百多种、两千多册珍贵古籍捐给国家,后拨交国家图书馆保存,《陶靖节先生诗》《陶渊明集》和《注东坡先生诗》也在其中。

这批书里光宋版书就有七十多种——这是什幺概念?台北故宫号称珍本荟萃,宋版书也只有两百多种而已。

在随后三十年里,周先生更是将家中仅剩的数万册古籍全部捐给天津图书馆和南开大学图书馆——请注意,是“仅剩的”,也就是说周叔弢没有留下一本。

捐书不稀奇,捐到家里一本不剩的绝对世间罕有!周先生说:“捐书之时,何尝没有不舍之意,又曾打算留一两部自己玩赏。但想既然捐书,贵在彻底,留下一两部又如何挑选,所以全数捐出,一本不留。”

今天,全世界所有公私机构收藏的宋元古籍只有三千多种,其中多达1700种可以在国家图书馆找到。

这要感谢无数不惜剁手、败家也要化私为公的爱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