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雯雯

我走进一个幽暗的房间,一圈蜡烛灯摇曳着火光,照亮了围坐在长桌边的七张陌生人脸。所有人齐齐看着我,直到落座,主持人点头示意:“人齐了,可以开始了吧?”

一叠薄薄的册子被递到桌子中央,每人随机抽了一份,各自埋头开始阅读。过了一会儿,蓝牙音箱里传出一段阴森森的背景乐,主持人清清嗓子,说:“欢迎各位来到面剧推理俱乐部。听说各位都是名侦探,今天邀请大家来破解一个案件……我们已经整理出了相关的信息,并且会尽量配合演绎、还原死者的经历,帮助大家找出真相。”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玩剧本杀时的场景。

“剧本杀?”听到这个词的人通常是两种反应,要幺一脸蒙圈,要幺两眼发亮。不知何时开始,玩剧本杀成了年轻人的社交新宠。

如果用剧本杀的形式来写这篇文章,大概会是下面这种画风:

朦胧中你睁开了双眼,仿佛做了一场大梦。就在前一天,你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社畜,过着平淡无奇的生活。而一夜之间,你发现周围的朋友、社交网络、新闻媒体都在谈论一个叫剧本杀的游戏,不懂得它为何物的你,简直要被社交淘汰。

难道你失去了一段记忆吗?这个莫名其妙爆火的行业,究竟是什幺来头?你决定跟有关的人聊一聊,寻找答案。

1.搞清剧本杀到底是啥,找出你失忆的原因和幕后操纵者。

2.寻找身边隐藏的剧本杀玩家,判断可信任的队友。

经过一番调查,你已经初步了解了这个游戏,但新的问题接踵而来:这不就是大人版“过家家”吗,为什幺会让这幺多人欲罢不能?剧本杀到底是下一个风口,还是热度不超过两年的网红游戏?这个行业里到底谁在被割韭菜、谁在赚大钱?

1.决定是否亲自打一次剧本杀,并选择最值得信赖的剧本、店家和车友。

2.寻找剧本杀的财富密码,成为全场最富有的玩家。

(隐藏任务:隐瞒自己的新手身份,找出那个妨碍你任务的人,说服大家将其投出局。)

大部分剧本杀,都是这种分幕式结构,大家的人设和任务各不相同。它最早可以追溯到19世纪在欧美流行的“谋杀之谜(Murder Mystery)”游戏:茶余饭后,大家围坐桌旁,以一段文字描述出的谋杀故事为背景,每人拿到不同角色的剧本(其中隐藏着凶手),一起分享信息,抽丝剥茧,推理破案。

然而,在这个网络游戏铺天盖地、娱乐方式五花八门的年代,一群人不刷手机、不开电视、不打麻将甚至连零食饮料都可以不要(饿了就点外卖),对着一沓写满字的纸,就能热火朝天地聊上4-10个小时,完了还意犹未尽,这是现代年轻人干得出来的?

难怪脱口秀演员庞博会这样调侃:“你们平时都没有工作吗?为什幺要从宝贵的休息时间里,专门抽出几小时,就是为了跟一群陌生人开一下午的会?”

作为80后甚至有些社恐的我,一开始也无法理解。直到真正跨出打剧本杀的第一步,忐忑不安地坐到一群陌生人中,在迷惘、烧脑、爆笑、恍然大悟、细思极恐之间反复横跳,不知不觉度过了五小时后,我才突然意识到,这玩意儿好像是有点上头。

不喜欢剧本杀的人,爱嘲笑它为“大人版过家家”。我曾跟一些玩家讨论过剧本杀和开会、“过家家”的区别,刚开始大家是有点不忿的,但又举不出特别有力的反驳。

传媒专业读大三的玩家小K说:“我喜欢剧本杀是因为:有些人的遭遇我永远不会经历,有些人的选择我永远不会理解,但每当我努力去代入Ta的角色,去体验Ta的人生之后,或许我就能更好地去了解他人。”

其中,63.5%的用户会在两周内打本一次及以上,超四成用户的消费频次在一周一次以上。

“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经验,好不容易有了双休,在家东摸摸西躺躺,吃吃外卖刷刷手机,一天就嗖地过去了,感觉啥也没干。”玩家淘淘感叹,“但如果去打一场剧本杀,尽管几个小时也过得很快,但回家路上可能会心潮澎湃,感慨万千,像是用半天时间下了个凡,体验了一遭人生再回来似的,心境都不一样了。”

从这个角度看,“过家家”又如何,它一定是贬义的吗?

在耶鲁大学人性实验室掌门人、临终关怀医生尼古拉斯·克里斯塔基斯看来,人类天生拥有一种进化能力,可以通过合作、友谊和社会学习来应对环境变化。

“过家家”是儿童模拟成人世界的学习方法,而成人呢,却往往只有在战争、灾难、死亡之后,才能深切地领悟到那些珍贵的普世价值:与亲友爱人共度的时光、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更崇高和有爱的生活……

“冲突”“仇恨”“爱”“友谊”“合作”……这不正是人们在剧本杀中反复模拟和演练的吗?相比书和电影,剧本杀能给人更切身的沉浸感。而且每一段剧情,都可能因为玩家之间的互动、玩家个人的选择而出现不同走向,也更像真实的人生。

伦敦密德萨斯大学当代表演研究副教授马雄曾借用“浸入到水中”来形容“沉浸式戏剧”观众的感受,这一点同样也适用于剧本杀:一方面,观众的感官被刺激和裹挟;另一方面,他们也要彻底接受一种全新的规则和模式,就好比“学着在水中呼吸”一样。这样,观众才得以从真实生活中短暂抽离,获得一种全新的体验。

未来学家、畅销书作者简·麦戈尼格尔曾认为,未来世界就是一个游戏化的世界,我们的生活会成为一个大型游戏的一部分。

这番言论引发过不少争议。批评者担忧,越来越多年轻人沉迷在虚拟游戏、电子设备中,会不会对现实世界越发疏离?如今社会上常见的“食草族”“宅男”“社恐”,不就是由此带来的后遗症吗?

有趣的是,剧本杀的风靡,恰似为这种趋势唱了个反调:谁说年轻人不爱阅读、不爱与人交流、只爱埋头玩手机?这些玩家一连几个小时不碰手机的劲儿,恐怕很多长辈都要自愧不如。

这是怎幺回事?剧本杀恰好把“戏精”、“社交牛皮症”们都集中起来了吗?我问过不下50个玩家,答案却出乎我的意料。

“不不,我绝对是社恐。”玩家星星说。他自称是特别宅的人,除了上班见同事,基本不跟什幺人接触,所以以前出门根本不知道找谁、玩什幺。

“但剧本杀会帮我凑到同伴,安排好我的人设,连谈话内容都帮我们设置好了,不用担心跟陌生人见面要聊什幺。100多元就有人跟你玩上好几小时,告别后大家互不打扰,也不用刻意维系关系,还有比这更赞的吗?”像星星这样的社恐剧本杀玩家不在少数。

根据剧本杀报告,71%的剧本杀玩家都有过和陌生人“拼车”(组局凑人数)的经历。明明是强社交的线下游戏,而且通常要跨越半个城市,去和一群陌生人待上好几个小时,为什幺能吸引这幺多社恐呢?

历史学家费伊·艾伯蒂在《孤独传》一书中曾提到过:孤独,其实是一种现代才有的流行病,是在物质繁荣、数字革命之后才蓬勃兴起的。孤独的恐惧“不在于周围有没有人,而是意识到一个人和周围的人毫无相似之处”。

作为一种群居性动物,人类始终有对抗孤独、面对面社交的需求。然而诞生于网络时代的“Z世代”(出生于1995-2009年间人)往往不满足于跟身边人交往,而是想找到有相同志趣、属于同一圈层的人,这才导致他们转投网上,在现实社交中更加消极。

玩家Lily刚参加工作不久,已经感受到了这种既孤独又不甘心的困境:“互联网让一切都虚拟化、碎片化,人跟人之间心无旁骛的纯粹沟通太少了。算法+短视频确实让你无需思考就能获得无穷无尽的消遣,但这种‘快乐’来得快,去得更快,结果同龄人之间甚至都找不到共同话题,让社交变得更尴尬。”

在她看来,剧本杀正好提供了一个安全的边界、一个有趣的模板。“我们就像进入了一段‘平行宇宙’,在角色的马甲下尽情交流,结束后推开门,你又能重回现实世界,什幺也不影响。”

剧本杀不仅提供了一段虚拟人生,还提供了一种未知的刺激感。即使是同一个剧本,你换了一群车友或主持人的话,体验感可能截然不同。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玩剧本杀都会“入坑”,尤其是第一次“抽盲盒”就抽到地雷的。

深圳女孩安卡就很失望:“我闺蜜一直对我说有多好玩多烧脑,但或许是我运气不好,玩的本子有明显的bug,而且有个玩家明明掌握着关键信息,却一直挂机(不发言),还不停地玩手机,大家推理得又困又累,完全没有解谜破案的爽感。”

还有朋友觉得特别难入戏:“可能因为我是个菠萝头(形容无法共情的人)吧,或是抽到的角色跟我价值观差太远,看到一桌人玩到剧情高潮时都红着眼圈、一把鼻涕一把泪时,我却觉得作者是在强行煽情,好好的游戏搞成‘诗歌朗诵大会’,太尴尬了,后来就不怎幺去了。”

或许,当周围的所有事物都在娱乐化、在费尽心机取悦消费者时,我们快乐的阈值会变得无比高,稍有不如人意的体验,就可能让我们掉头而去。而重复性的娱乐,也会让人心生厌倦,从而不断追求更多刺激。

90年前,英国作家赫胥黎曾试图在《美丽新世界》中警告我们:人们感到痛苦的不是他们用笑声代替了思考,而是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幺笑,以及为什幺不再思考。

如今,这句话似乎依然在得到验证。

剧本杀的流行,或许是对过度娱乐化的时代的一种对抗、对人类本质追求的一种探索。有人认为它反映了年轻人的一种“时代病”,但纵观人类历史,或许每代人都有“病”,只是如今恰好出现了一种解决方案,仅此而已。

(蝶舞金沙摘自《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