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瑟·高尔斯顿

我在卢沟桥公社的日子

文/阿瑟·高尔斯顿

编者按:

美国科学家阿瑟·高尔斯顿1971年和1972年曾两次访问中国,并有一次在中国农村深入生活的体验。他回美国后,出版了一本名为《人民中国的日常生活》的书。在此选编其中章节,透过美国科学家的眼睛,看一看上世纪70年代初中国农村和农民们的生活。

1972年6月19日上午9时,我和夫人戴尔、女儿贝思一起出发到北京郊区的卢沟桥公社去住两个星期,在那里参加劳动,深入体验中国农村和农民的生活。

路途的见闻体验

我们徒步走到一个无轨电车站,和大家一起排队等车。早上乘客很多,他们都好奇地望着我们。贝思和戴尔都穿着中国式服装,新布裤子,直统统的毛式布制服,头上戴着农民的大草帽,这些都是她们前一天晚上在北京百货大楼买的。我穿了劳动布裤子,短袖衬衫,草帽背在背后,帽绳套在脖子上。

我们等了不到三分钟,来了一辆无轨电车。车上很挤,但还是给我们空出了位子。我们把行李堆得像个小金字塔似的,然后坐在行李周围的座位上。在乘客的谈话声中,我们觉得比过去更接近中国人民了。

1967年6月,在北京工作的外国专家在卢沟桥公社参加夏收活动

我们的行程大约有20公里,是从北京市中心向西南方向走,路上换乘了两次车。每次换车,我们都被周围人的惊奇目光注视着,他们有的向我们微笑,有的很客气地给我们让座。当我们换上第三辆车时,已经驶入了马路平坦的北京郊区,车上的乘客也少多了。这时我们好奇地望向窗外,路上自行车络绎不绝,人们一本正经、从容不迫地蹬着车,静悄悄地来来往往,只有偶尔听到几辆小汽车、卡车或公共汽车发出的喇叭声和引擎声。公路伸向远方,路的两旁都种了树。这是中国公路的特色。中国人大量植树,改变了农村的外貌。这些成行的杨树和樟树既可以防风,同时在炎热的仲夏也可以遮荫消暑。

汽车忽然在一个拐弯处停了下来。我们被告知到了卢沟桥公社,汽车只能到此为止。我们还得走最后一公里。那天天气又热又闷,我们背着行李,走得很慢,不时停下来擦汗。虽然我们提的小包不太重,但手指也发麻了。我们沿着种满西红柿、茄子、黄瓜和扁豆的菜地走,还望见远处的玉米地以及麦田和水稻田。当我们走近一些农民、学生和带孩子的妈妈时,他们都停下来打量我们。农民们的目光比城里人更坦率、友好,他们善良的面庞上很容易露出微笑。这不仅和我们的滑稽形象有关,毫无疑问,这里从未来过像我们这样的人。

我们走了约20多分钟,就看到两个小村子。陪同我们的翻译李也是生长在农村的。他不时停下来向附近的农民问路,得到的答复是肯定的。我们走的方向对了。还听说村里人已经知道我们要去了,他们正在等候我们。

房东史振玉一家的日子

当我们走进村里安排的房东大院里,一堆人把我们团团围住。他们很兴奋,不停地说着话,很感兴趣地看着我们。他们把我们带到住处,放下我们的随身行李,然后到院里的压水机上压出冷水,倒在搪瓷脸盆里,又从水壶里倒了一点热水掺上,端进房间来,还拿来洗脸毛巾、肥皂和漱口水。我们把旅途的灰尘清洗之后,就来到院里和我们的新朋友们在一起。我们坐在小凳上,人们一再给我们递茶递烟。虽然这天是正常的劳动日,农民朋友们还是特意抽出时间来欢迎我们,和我们交谈。

我们的房东叫史振玉,他的老伴姓孙。史大爷73岁,是一家之主。他举止庄重,身体高瘦;他们夫妇有五个孩子,三男二女,全都结婚了。他们有22个孙子孙女。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在卢沟桥公社,还有一儿一女在北京当工人。在农村的两个儿子,大儿子一家住在附近院子里,二儿子和媳妇张淑梅及4个孩子与父母同住一院。史大爷年纪大了,早已不下地干活,但他是个闲不住的人,还管着院子里的很多事情。老伴孙大娘更是操心全院的事情,她不声不响,很有主意,办事很有效率。

记得进门第一天,我们就感觉这个院子里生气盎然。院子那口井是个中心,经常有人拿了水桶、盆或罐子来压水,洗衣、做饭、洗刷都离不开水。儿媳张淑梅从早到晚都兴致勃勃地在院子里忙各种事,做饭、洗衣、洗碗、扫院子,用木盆给孩子洗澡。如果还有点空,她就从屋里把一个脚蹬缝纫机搬到院子里给小孩子做衣服。

史大爷对养猪一事颇感自豪。他花费很多时间给猪备食,剁、煮、发酵以及搅拌。他还有做不完的修补活——修理晾衣服的绳子,修理工具棚、小推车等等。孙大娘虽然活动少些,但是她管家,还特别会捉小鸡,她像猫一样的敏捷,一手就抓住一个。她还是编蒜头辫子的能手,一辫辫大蒜挂在院里的树上或墙上晾着,像是一种装饰。

史大爷的孙子孙女们下午放学回来,立刻干起各种零活,比如把自留地里的蔬菜摘回家,或喂喂小鸡。有个小孙女经常从地里把菜帮子带回来,放在院子的角落里,剁碎了给小鸡吃。还有个小孙子经常帮爷爷把盛猪食的沉重铁锅搬到外院的猪圈里去。

在这个人口多又生气勃勃的大家庭里,要一顿接一顿地做饭,保证全家人吃饱。有时全家人都得动手,院子里树下的小矮桌上经常有人在干活,洗菜、剁菜或搅拌。在这个气氛融洽的家庭里,不用说谁该去干什幺,大家都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我们作为这个家庭的新成员,也总感到心情舒畅和满意。

尽管院子里的活动频繁,但始终保持着整洁、清新的面貌。因为每个人做饭或干其他活后,都随手把地方打扫干净。院子里的小果树也带来淡淡的绿意和阴凉。门口和窗台上的蜀葵、菊花和天竺葵也给这个忙碌之家增添了色彩。不管简单或复杂的活,全家老幼都乐于去做。

史大爷一家是在1954到1964年这10年间,积攒下了足够的钱,把原先的三排房屋都重新修建了。我们住的房屋是1954年盖的,不显得破旧,因为屋里的墙面经常粉刷,只是三合土的地面有些裂缝。整个房屋构造简单,横梁、墙和瓦顶都很坚固,维护得也好,估计居住百年或再久都可以的。我们住在史大爷家,受到这个家庭成员的欢迎,使我们在中国不再感到自己是外人了。

尽管我们的到来会打乱史大爷一家的生活,但我们还是能看到他们严格的生活规律。每天清晨5点,在公社大喇叭广播《东方红》的乐声中一家人起床了。《东方红》之后是新闻广播。大家梳洗好后喝一杯茶,然后就下地干活了。从5点半干到7点,然后回家吃早饭,稍微休息一会儿。8点半左右又去干活了,一直干到中午,只在10点左右休息约20分钟。12点吃午饭,这是一天中主要的一顿饭。因天气热,他们饭后会休息到2点或2点半,然后再继续干活到傍晚7点。有的农民晚上还要到地里加班,特别是农忙季节。遇到紧急情况,如抗旱抗灾,壮劳力天天都加夜班。

我们每天早上起来,先到院子里的井口打水。早起的史大爷总会递给我们一壶热水,大家就一起迎接新的一天了。洗漱完后,史大爷和我们围着院里的小圆桌喝茶、抽烟。史大爷总是那幺亲切友好,我们也感觉自己不是外人了。他和很多中国人一样,抽烟抽得很厉害。他们家的一亩自留地上,种了一大片烟草。他十分欣赏自己的旱烟斗。这是他祖父传下来的,已经有一百多年历史了。这个旱烟斗很漂亮,玉嘴,细长的樱桃木杆,紫铜的烟锅。

我们和史家人一起吃饭。他们的日常饭食比较简单,主要是公社自产的东西,与我们在城里饭店的饭食相比,品种少得多,单调。但是这些饭食富有营养,也很好吃,有助身体健康。

每顿饭的主食通常是大米饭或面条。但吃面条多于吃大米。每人用一个瓷碗盛米饭或面条。饭桌中间放几大碗菜,每人用筷子给自己夹菜。我们在时正是盛产扁豆的季节,每顿饭都要吃扁豆,或煮,或腌,或用酱油拌。另外还有菜花、洋白菜、青椒、黄瓜。黄瓜经常是切块生吃。我们还吃了不少西葫芦和西红柿,西红柿生吃,洒上糖;西葫芦煮着吃,放酱油和猪油。有的菜放一点猪肉,增加味道和蛋白质。饭桌上经常有醋,整头蒜当小菜吃。我们看到史大爷的两个儿子狼吞虎咽,一会儿就吃下两三大碗饭,实在吃惊!可只有了解到他们劳动所需的体力,才能理解他们为啥能吃这幺多。

听史大爷聊往事

我们吃好饭休息时,史大爷和孙大娘常拿一把茶壶,不用邀请就上我们屋里来了。用我们灶上的开水沏茶,沏好后把所有的杯子都用热茶涮一遍,剩茶倒在地上,然后给我们倒上一杯茶,和我们一起坐下。这是公社里典型的生活方式,在这里,我们所习惯的私生活是很少的。他们都懂得,如果我们把窗帘放下来,就是表示想独自休息一会儿了。

史大爷陪我们喝茶时,也聊了不少他自己和村里的事。这村子是200多年前清朝时,从山东迁来的居民建立的。1958年8月29日村子成立了公社,用附近具有历史意义的卢沟桥之名,命名为卢沟桥人民公社。1937年日本人就是在卢沟桥发动了对中国的全面侵略战争。

史大爷不太清楚其祖先是在何时迁来这村的。他只记得自己还是孩子时,村里有20户人家,都是最早建村时三个移民的后代。那时这村子叫“乱村”,村里一片荒凉,风沙频多,土地贫瘠。当时全村只有三口公用的水井,住房全是土房。

史大爷说解放前生活很差,尽管史家比起别人家日子还稍好些,父亲有三亩地,但每年打下的粮食也只能吃到秋天。冬天简直就没法过了。他痛苦地回忆起一个寒冷的冬天,他挑了重200斤的两桶酒,从地主家走了40多里送到城里,路上滑,还要过一道木桥,非常艰难,这趟苦活他才挣到20个小钱(不到十分美金),只吃了一碗稀糊糊的小米粥。

史大爷21岁结婚,孙大娘当时才17岁。孙大娘说他们结婚是媒婆包办的,她是在婚礼举行后才见到丈夫的。那天晚上,她头上被蒙上一块红布,被人从娘家村里抬到了她丈夫的家里。解放前,村里一直流行传统的包办婚姻。直到现在,父母的权威和夫权仍在村里影响很深。两性间公开表示爱慕还不多见。已婚夫妇不称对方“爱人”,而是叫“孩子他爸”、“孩子他妈”。

从包办婚姻到自主婚姻,变化也是逐渐的。史大爷的大儿子、二儿子还是包办婚姻,也是结婚那晚才见到媳妇的。而三儿子和大女儿的对象是父母给介绍的,在结婚前几年就相互恋爱认识了。小女儿已是新一代,是通过朋友介绍找的对象,双方交往确定了关系后,才回家征求父母意见。小女儿女婿响应政府晚婚号召,去年5月刚结婚。她29岁,丈夫30岁。现在小女儿在邻近生产大队的小学教书,但仍和娘家往来密切,星期天或休息日都回家来。

史大爷一家有着共同的生活目标和深厚感情,他们紧密团结在一起。我们认为,正是由于老百姓们有像史大爷一家这样的精神和毅力,中国才获得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