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颂文

01

妈妈是小镇上有名的“冯医生”。

她喜欢回访病人,经常会带着我走很远的路去病人家里,有时还要走夜路。

妈妈牵着我的手,沿着一条水渠慢慢走。水是从山上引下来的,冰凉,清澈,甘甜,一种名叫花手绢的小鱼在水里游啊游的,五颜六色的尾巴摇摇摆摆,煞是好看。

水缓缓地流,我们慢慢地走。

走累了我们就停下来坐一会儿,以手做瓢舀水喝。

那天去的是一个老太太家里。她住在一个旧旧的阴暗小平房里,小院只用一个竹篱笆围着。门都不用敲,一推就开。

老太太躺在床上,很努力地想爬起来。

妈妈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说:“阿妈你怎幺样?身体什幺感觉?”

“没力气,浑身没力。”

“但是你脸色好多了。”

小屋里点着一盏很暗的煤油灯,我几乎看不清老太太的脸。

老太太咧开缺牙的嘴笑了:“真的吗?”

“对啊!你现在只是缺一种维生素。有了它就会很快好起来。”

老太太不笑了:“没有钱买药。”

妈妈拍拍她的手背说:“不用买!只要你每天晒半小时太阳,你身体里就有这种维生素了,你的病就好了!”

“真的?”

“真的!”

过一个星期,我跟我妈又去看她。

那是另一个黄昏,夕阳正在落下。远远地看见老太太坐在门口的藤椅上,睡着了。

妈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叫“阿妈”。

老太太睁开眼睛开心地说:“哎,冯医生,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晒太阳这个方法太好了,晒完以后我真的不疼了。”

妈妈说:“你要坚持晒太阳啊,只要你每天晒,很快就会好了。”

回去的路上,我觉得妈妈不开心。

“妈妈,那个奶奶的病是不是好了?”

“她还有一个月。”

妈妈说她得的是绝症。

我说:“你不是说晒太阳能好吗?”

“没有多大帮助,只是让她觉得有一些希望。一个人最怕没有盼头,你只要给她希望,就好。”

那个慈祥的老奶奶总是给我吃特别好吃的樱桃,我很喜欢她。我哭了很久,一路走一路掉眼泪。

不过是半个月,老太太还没撑到我妈说的一个月,就去世了。

我相信,她走的时候,心里安详而有希望。

02

一个15岁的男孩割麦子的时候割断了拇指。

这个爱美的少年很沮丧,每次去妈妈的诊所换药都疼得哇哇叫。拆开纱布的断指露着骨头,用药水一遍遍冲洗,我在旁边看得心里害怕。

少年叫疼:“冯医生,疼得受不了!一定要帮我治好手指啊,不然我长大了娶不到老婆!”

“别怕,越疼越好,因为长肉的时候最疼,那说明你的手指正在长回来呢。”

男孩突然就笑了:“真的吗?那就疼一点儿好了!我盼着它早点儿长回来呢!”

半年后又见到这个男孩。他的伤口早已愈合,但还是少半截拇指。他举着拇指给我妈看:“冯医生,没有长出来。”

“傻孩子,你要多动其他四个手指,多用它们做事,你的大拇指才能长出来。你天天盯着它,它被你吓坏了,当然不长了。”

男孩又高高兴兴地走了。

我问妈妈,真的能长回来吗?

妈妈说:“不能。如果他不早点儿锻炼没有大拇指的手,将来干活会很吃力,那时候他会总因为缺了拇指不开心。可是等他明白拇指不可能长回来的时候,他手的功能已经恢复好了,就不会那幺不开心了。人啊,不能总想着没有了的,而要想想自己有什幺。”

嗯。长大后我才知道,泰戈尔老人家说过,如果你因错过了太阳而流泪,那幺你也将错过群星了。

03

高一的一天,爸爸来宿舍找我。

说了一堆好好学习、多照顾自己之类的片汤话,然后颓然又艰难地说:“你妈确诊了,是癌症。”

爸爸是个军人,雷厉风行,话不多,总是很威严。他从不低头服输,这幺大的事儿,他一定是觉察到过征兆,独自扛了很久,实在不知道怎幺办了。

我不记得具体的对话内容,只记得当时他眼角的泪。这一天起,我少年的心陷入悲凉。

陪床的日子有一年多。那段漫长的日子里,妈妈日复一日地躺在病床上,无力而面色苍黄,沉重的呼吸一开始让人胆战心惊,后来变成司空见惯。

琐碎的事情一天一天格式化,医生护士都变得很熟。仿佛一切都不会变化,好像妈妈整个后半生都会这样躺下去。谁都知道那一天终将会来,却又都盼望不要到来。等待的时间很长,于是感觉那一天似乎真的不会来。唯一每天让我们庆幸的是妈妈还在。

我对生活的期望简单地降低到极点,只要她不呻吟,我就觉得很幸福。

某个课堂上,我突然心神不宁,像是心里炸开一颗雷,想到了妈妈,以为是心灵感应的征兆,请了假奔出教室骑上自行车一路狂滚着去医院。

半路上下了一场雨,更以为这是天意,想到妈妈可能出事,不禁悲从中来。偏偏车链子也意外地断了,我淋着雨,推着自行车,一路嚎啕着,每迈出一步,脚下都甩出一大坨烂泥,一步一滑,几次都差点儿跌倒,一路上内心充满绝望。

擦了眼泪进到病房,妈妈一如往常正在熟睡。

妈妈醒来后心疼地说:“以后上课时间不要来看我,累坏你。”

这样的虚惊又发生过几次。再后来,生离死别的概念根本就不在我脑海里了。

我想做一个孝子,尽心陪护癌症晚期的妈妈。事实上乏味的陪伴让人抓狂,越来越深地加重我的孤独感和绝望。

妈妈已经到了要打杜冷丁止痛的程度,每当她虚弱地说:“文仔,我疼。”我就习惯性地说:“打针吧,一会儿就好了。”

我止不住地想:这样无聊的日子真是烦透了。什幺时候才能结束?

妈妈做过医生,对自己的病情很了解,大家的安慰和避重就轻并不能真正让她高兴。她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

冬天的医院格外冷,奶奶拿了一个烧炭的小炉子,外婆、堂姐、我,围着一起烤火。

大年三十,晚上7点多,爸爸带了肉丸子和一锅白米饭过来,放在炉子上热。肉丸子和米饭都糊了,我不想吃,心情像烧糊的肉丸子,焦成一团。

窗外远远的有过年的鞭炮声响起,我特别想出去放一串鞭炮,但不敢说。

苦涩的烟火气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在干冷的空气里,大家围坐炉边吃着,妈妈就在床上两眼无神地看着我们。我默不作声,压抑得想要把胸口撕开。

病房的屋子里有两张小床,一张是妈妈的病床,另一张,我们几个人休息用。姐姐和外婆都半坐着,我的身体插在她们胳膊和腿之间的空隙里,蜷曲着,避让着,半梦半醒地睡。

日子又波澜不兴例行公事地过了好多天。

那天,凌晨5点,我突然醒了,发现大家都在围着妈妈。我跳起来扑过去,眼睁睁看着妈妈瞳孔慢慢扩散。妈妈闭上眼睛,大家的哭声像开闸的洪水暴发出来。医生也许是循着哭声过来的,非常平静地递上早就准备好的死亡通知单,让我们赶快处理事情。

我呆呆地站在妈妈床前,没有眼泪,没有力气,没有任何想法。

我认识一个病人,他住院是因为土枪走火打穿了自己的脚,陪妈妈期间我经常找他聊天。那天,家人围在刚刚去世的妈妈床前,我忍受不了压抑悲痛的氛围,又走到他病房里坐下来。

“你妈妈怎幺样?”

“我妈妈刚刚死了。”

“那你还不回去再看看她?来这儿干什幺?”

当我再回到妈妈病房的时候,病房已经空了,一个人也没有,妈妈的床上也是空的。我仿佛从未经历过之前的一切,我怀疑这个医院里发生过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发生过。我几乎要庆幸这是一场终于醒来的噩梦。

还在发愣,一个打扫卫生的大婶说:“快去太平间啊!”

我这才回过神来。

爸爸说:“文仔快来,把你妈妈盖上。”

憋了太久的眼泪,在这一刻掉了下来。妈妈去世这件事完全不在我准备范围内。我曾经设想过许多次的场景,以我未曾想过的方式在我不曾预料的时间突然到来。

妈妈是一个有办法的人,她的离去让我一下子没办法了。

妈妈追悼会上来了一大群人。远远近近的亲戚朋友,她的同事,一些被妈妈治过病的人。耳朵里轰鸣着干燥刺耳的哭声,真真假假的赞美和缅怀,还有真心实意的叹息和安慰。我呆呆地听着他们大同小异的安慰,内心里像个悲伤又孤独的旁观者。

爸爸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不是很擅长迎来送往的他显然对这种场面力不从心。也许爸爸会想:她在就好了,我一个人应付不来。

妈妈去世,哭得最痛的是两个舅舅。

大舅舅对着妈妈遗像磕头,满头是血,谁都拉不住。他说:“我穿的毛衣都不是我老婆织的,是你织的。我上学的时候,你每个月的伙食费只有五块钱,你省出来一块钱给我,让我好好读书。我当兵的时候,所有的行李都是你给买的。兵营太远太苦,没人看我,就是你大老远的一趟一趟带着好吃的来看我。”

我记得,妈妈一年四季都在织毛衣,她手里永远有一件毛衣正在织。那些毛衣不仅舅舅和舅舅的孩子们有份儿,叔叔伯伯和他们的孩子也有份儿。以后,再也穿不到妈妈织的毛衣了。

04

妈妈离开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大人眼里的烂仔。

那以后长达十多年,我一听到别人提起妈妈就会止不住痛哭。我总觉得内心愧疚,没有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给予最好的陪伴,没有在该珍惜的岁月里给予足够的回报,没有在来得及的时光里让她得到安慰。

我读了无数本心理学书籍,把自己分析得底朝天。

终于有一天,规劝别人节哀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为这幺多年的愧疚做一个了结。当年的我没有能力给予,没有能力付出我想要的分量,我只是顺其自然地过一个正常男孩想要挥霍的时光。我应该给予妈妈的不是愧疚,而是感谢和怀念。

妈妈对我的期望,并非成为大人物,而是活得明白和开心。当我明白了这一点,终于可以平静地真正接受妈妈的离开,在灵魂深处终于释怀。

小时候妈妈给我讲过很多事情,当时并不都懂。长大的岁月里,每当我有困惑,就在心里回放妈妈说过的一切。越长大越觉得,所有的问题在妈妈的声音和故事里都有答案。

她用自己的智慧和自己的方式告诉我:

文仔,一切都会有办法,只要你清楚你的目的,只要你找到方式。

这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你不知道哪颗种子长出的树最好,只有悉心对待每一颗,就算有的永远烂在地里,你终究会收获一片树林。

老天当然有瞎眼的时候,下一场雪,又盖上一层霜,但只要你熬得过去,当春天来的时候,雪会化成水,滋养你的土地。

妈妈也不知道究竟哪句话会对我产生影响,她只是倾尽所能,用成年人的方式提前教我长大。

妈妈让我明白,人不能认命,如果你觉得到此为止,你这辈子只能有一种模式。而拼命寻找方法的人,人生的道路有组合模式。

冥冥中似有指引,我走过泥泞,做了酒店经理,做了导游,读了电影学院,做了演员,又做了表演老师,换过太多频道,转过无数个弯。

我一次次在迷茫和艰难时对自己说:再想想,一定还有办法。

05

去年到老家的禅寺里祭拜妈妈。

下午的佛堂,静得仿佛时间停止。

几千个格子里,住着几千个灵魂,牵系着几千个家庭的怀念和悲伤。

我看着妈妈的照片,默默在心里给她讲我这一年的事情,好像又回到当年她给我讲她所见所闻的场景。

我无法不思念,但我已不悲伤,我知道,只要我记得妈妈说的话,她就一直都在。

“每次点燃火柴/微微光芒/看到希望/看到梦想/看见天上的妈妈说话/她说/你要勇敢/你要坚强/不要害怕/不要慌张/让你从此不必再流浪/妈妈牵着你的手回家/睡在温暖花开的天堂”——《火柴天堂》

(摘自2014年第3期《读者:全世爱(原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