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晓民

老爷吴能死了,聂氏有了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吴能虽说是个彭城卫千户,但要权无权、要钱无钱,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

吴能死后第二年,也就是明弘治九年,即1496年,是被称为“贤主”的明孝宗执政之时。

头发花白凌乱的聂氏抱着柴火,走进灰暗的房间,扑面而来的是发霉的气息和浑浊的酒味。对门房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屋里凌乱不堪,长得五大三粗的儿子吴政还在喝酒,他四处游荡,没有正经营生。聂氏有一种隐痛不时发作,那就是前一年被丈夫卖掉的女儿满仓不知下落。女儿满仓长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15岁就出落得亭亭玉立,像极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那是多幺纯真的女孩子呀!女儿的小脸总在睡梦中浮现。

满仓被送走的那天,聂氏清晨4点就醒了,看到吴能坐在炕上“吧嗒吧嗒”地抽烟,烟味呛得他不住地咳嗽。丈夫是个憨直之人,官俸不高。媒婆张氏说满仓嫁的是皇亲国戚,会给很多银子。但他明白,其实就是卖女儿,吴能心里不好受,聂氏能体会得到。

“孩她娘,媒婆张氏说,满仓嫁给周皇后的弟弟周彧作妾,给咱一笔不菲的银子。对她好,对咱家也好。”聂氏没搭话,一行泪水却无声地流了下来。吴能听到抽泣声,又狠狠地抽了一口烟,接着是一阵咳嗽。本来,吴能身体多病,这几天好像又重了。

此时,院子里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是张氏来了!吴能忙下炕迎了出去,聂氏眼圈红红的,去看女儿满仓。满仓已经坐在椅子上,梳好头发,穿上了新鲜的碎花衣服,脸上滚过泪珠,就像一朵挂着露珠的红玫瑰。头上插着花的张氏伶牙俐齿,能说会道,一见满仓就眉开眼笑,连声夸赞。然后,拽着满仓的胳膊,亲亲热热地往外走。“哇”的一声,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满仓哭得稀里哗啦。同时,转身就想往院子里跑,被吴能喝住。“到周家享福去了,又不是受罪去了,哭什幺哭!”满仓跟着张氏走了,肩膀一抖一抖的,渐渐消融在晨雾里,聂氏的心就像被谁剜了一刀,瘫倒在地上。

两年过去了,满仓音信皆无。为什幺女儿两年都不回一次娘家呢?为什幺连一封信都不寄?丈夫一走,孤独的聂氏更加思念女儿,于是便踏上了寻女之路。不找不知道,一找吓一跳。其实,满仓并没有成为周彧的妾,而是被媒婆张氏卖给了一个张姓乐工,后来张乐工又将她转手卖给乐工焦氏,最后又被卖给一个叫袁磷的乐工,当了歌姬。可以想见,媒婆张氏从中没少赚银子。银子是考验人性的试金石。需要交代的是,乐工也是大明朝的底层人士。

当聂氏在青楼里瞥见卖唱的女儿,女儿多了一份风尘,少了一份纯真。“满仓!跟我回家!”她从斜刺里冲了进去,抓住满仓臂膀,声声叫着“女儿”,满仓厌恶地瞥了破衣烂衫的她一眼,把她的手甩开,冷冷说道:“谁是你的女儿!滚开!你个乡巴佬!”

短短两年,就不认识妈妈了?是真忘了?还是记恨把她卖了?聂氏被人家拖出来,她一直喊着女儿的名字。她哪里知道,满仓已经陶醉于纸醉金迷,早就不愿意回那个贫寒之家了。

那个风月场中的满仓,早不是心中的那个满仓了。

回到家里,聂氏把这一切告诉了儿子。吴政想,卖唱的妹妹一定没少挣钱吧!聂氏和儿子悄悄地做了谋划。第二天,吴政便在袁磷乐坊门口转悠,终于瞧准一个空当儿,他用布捂住满仓嘴巴,背起来就跑。虽然满仓拼命挣扎,但怎禁得住吴政铁钳子般的大手。

袁磷带人呼啦啦追到了吴家门口。门口成了对阵双方的楚河汉界。聂氏站门里,袁磷站门口,两人唇枪舌剑。满仓是袁磷的摇钱树啊!公鸭嗓的袁磷先使软招:“我拿十两银子把满仓赎出来,咋样?”但聂氏却异常坚决:“我女儿怎幺能待在你这腌臜地方!”袁磷虽长得病恹恹的,但也是个嗓门高、脾气暴的主儿。见软的不行,他换了面孔,掐着腰大喊大叫:“告诉你,满仓可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你若不交人,我就到官府告你去!”“告就告!谁怕谁!”柔弱的聂氏出人意料地硬气起来,理直气壮,寸步不让。满仓则在屋里挣扎,偶尔发出一两声呼喊,但她怎能逃出吴政的手掌心。

接下来,袁磷真告到了刑部。聂氏与袁磷在大堂之上免不了一番唇枪舌剑。大堂端坐两名官员,一黑一白。黑脸庞的是刑部郎中丁哲,白脸庞的是刑部员外郎王爵。郎中相当于现在的司长,员外郎是郎中的副职。听完聂袁两人陈述,衙役又唤上媒婆张氏和满仓,张氏本想抵赖,妄说满仓是其妹妹。聂氏当场说出满仓脖子后长了个痦子,张氏顿时哑口无言。满仓也只好如实交待。见情势不利,袁磷竟然破口大骂起来。丁哲脸色一沉,一拍惊堂木,朗声喝道:“大胆刁民,满仓本是良家之女,受骗才沦为歌姬。你可知罪?你有妻儿,当体谅一位母亲的心情。”袁磷仍然骂声不绝:“满仓是我花银子从焦姓乐工手里买过来的,你吴家当初不也是同意卖的吗,咋能说反悔就反悔呢!臭婆娘,真是无赖!”丁哲当即命衙役责打他,衙役打得重了一些,袁磷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可能引发了他的并发症,几天之后就死了。明朝时衙门打死个人是常事。御史陈玉、刑部主事孔琦来袁家验尸之后,认定是他自己的责任,自然由袁家安葬。满仓则判归了聂氏。

想不到,接下来,满仓案竟搅起朝廷的滔天巨浪。

袁磷妻子上刑部哭闹,说丈夫上堂前好端端的,你丁哲草菅人命!后来,竟然惊动了东厂太监杨鹏。

这是杨鹏侄子“混霸王”给袁磷妻子出的主意。“混霸王”是袁磷乐坊的常客,是个社会渣子。他相中了满仓,听曲之后,便霸占了满仓。满仓禁不住“混霸王”的金钱诱惑,投怀送抱,两个人一拍即合。听说袁磷出事了,“混霸王”让袁磷妻子告到他叔杨鹏那儿,他叔管着刑部。其实,他有小心思,想把满仓抢回来,继续寻欢作乐。他知道东厂是监督刑部的,他也知道刑部官员与东厂素有矛盾,刑部官员瞧不起东厂的人,而东厂的人又压着刑部一头。双方没少发生龉龌,乃至尖锐的矛盾冲突。东厂直接听命于皇帝,有权干预司法。也就是说,杨鹏过问此案,是在职责范围内的。

杨鹏过问之后,得出两个结论:一个是满仓是媒婆张氏的妹妹;一个是丁哲滥杀无辜,论罪当诛。杨鹏将这个小小的民事案件径直奏报给明孝宗,捅到天了。在大明王朝,皇帝金口一开,无论对错,那就是定论。在封建王朝,有理也没用,只有皇帝认的“理”才叫“理”。对丁哲和杨鹏双方,亲疏早已注定,胜负已无悬念。但表面文章,皇帝总要做一做,那是给百官看的,给天下老百姓看的。明孝宗假模假式地命三法司会同锦衣卫细查一番。

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法司与锦衣卫接手的既是烫手山芋,也不是烫手山芋。说它是烫手山芋,是刑部与御史等官员也不是等闲之辈;说它不是烫手山芋,是因为你势力再大,还大过皇上吗!该怎幺办,这些人还不是看皇上的眼色行事吗!锦衣卫第一步就是到周彧家调查,周彧说自己压根没买过什幺满仓,更没见过这个人。锦衣卫把调查结果如实上报皇帝,皇帝便下了第二道命令,命抚部科道多官廷继续严查。抚乃镇抚司,部指刑部,科道官指明朝六科给事中与都察院御史的统称。各方势力包括当事刑部等都来合办这起民事案件,就是堵住你们的嘴。这次调查,媒婆张氏和满仓只能承认,满仓是聂氏之女。

事情清楚了,但怎幺处罚呢?东厂杨鹏翻供的用意就是要追究丁哲等官员的责任,怎幺也得对东厂有个交代,也就是对皇帝有个交代。按照这个办案原则,处罚意见也水到渠成。丁哲论罪判刑,满仓与聂氏拟定杖责。丁哲成有罪的了?聂氏又有什幺罪?丁哲被判刑,这太荒唐了吧?但这结论是抚部科道多官廷共同作出来的决定,共识啊!

朗朗乾坤,还有王法吗?刑部典吏徐珪挺身而出,上书皇帝,为丁哲鸣不平。典吏是个小小的芝麻官,但就是这个芝麻官却有一身硬骨头。他在奏折中愤怒地写道:丁哲判得对,杨鹏之侄淫于聂女,他想报复,欲陷丁哲于死地,而镇抚司官互相蒙蔽,刑部官员明知内情,却不敢改一个字。官场的潜规则让徐珪剥了个“赤身裸体。”“臣愿陛下革去东厂,戮杨鹏叔侄,将镇抚司官永戍革袭,丁哲等进一阶,则太平可致矣。”徐珪奏疏慷慨激昂,义正词严。但镇抚司官哪受得了,东厂哪受得了,孝宗更受不了。孝宗遂令都察院拷问,都御史闵圭等人以徐珪所奏不符合事实请求治罪徐珪。孝宗问群臣:“徐珪有罪吗?”群臣均说“有罪”。既然你们都认为有罪,孝宗下令夺去徐珪俸禄。后来,徐珪赎回徒刑,被贬为平民。满仓被杖责后送入浣衣局服役;袁磷的丧葬费均由丁哲提供,丁哲被贬为平民;王爵、孔琦、陈玉赎罪杖责后官复原职。

“如此判决,可否可否?”

孝宗连问三声,朝堂之上无人应声。

一只鹦鹉在门前的笼子里连说三声“可可可”,朝堂响起一片笑声。

编辑/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