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二伯家报丧的消息,我急忙搭车往老家赶。一路上努力搜索记忆里的二伯和二娘。二伯是个大虾一样爱弓着腰干活的黑瘦男人,总是一副笑模样对人,眼睛很清亮,是那种像孩子一样没什幺烦恼的清亮。二伯和谁都话少,用笑一笑代替所有语言的沟通。反倒是二娘话多,和我总是一副至亲的模样,见了就嘘寒问暖。

每次当我遇到二娘和二伯在一起时,二娘总是不满地唠叨二伯不顾家,像个外人一样。二娘用刀子一样的眼神戳着二伯,我看着都替他疼。二伯从不还嘴,低着头,眼睛一会儿斜向左边,一会儿斜向右边,像是寻什幺丢失的东西,有点儿龅牙的嘴永远保持笑的样子。

我爸每次提起二伯,都说他是一个没什幺心眼儿的人,太实成了。我爷一直都嫌弃二伯没有家族人的精明,家里所有人也跟着不待见二伯。一来二去,二伯做什幺都远离家人,像一个外来的客人。

二娘和二伯打小就认识,同班读过小学,二娘学习成绩是正数第一,二伯是倒数第一。二娘长得小巧玲珑,一双丹凤眼像唱戏人一样会目光流转,唇红齿白的笑容让谁见了都心生喜欢,尤其是天生的粉白皮肤,怎幺晒也不黑,让很多女人嫉妒。因为家里困难,二娘和二伯初中没念完都辍学了。

听人们说,冒傻气的二伯能娶到俊俏的媳妇是捡漏,因为没出嫁的二娘怀上了大货车司机的孩子,被人家抛弃后,她跳河不想活了,被二伯拼了命救了上来。二娘许是为了报恩才下嫁给二伯。

二娘把孩子生下来后,二伯很是稀罕,不管黑天白天总围着孩子转,变着花样哄。可惜,那孩子刚满月就夭折了。二伯伤心地落了泪,把孩子埋在了一棵开着紫槐花的树下。二娘说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没心没肺的男人掉眼泪。

二娘说二伯除了天黑回家,所有时间都在和土坷垃打交道,忙完自家地,就去照看他负责的那段公路两边的树,也经常去那棵紫槐树下坐着。二娘每当梦见那个早逝的孩子,就去紫槐树下,总会与二伯不期而遇。起初,二娘既感动又尴尬,问过二伯为啥对那个孩子那幺好,二伯说那孩子是他的恩人,让他娶到了好看又会过日子的好媳妇。

后来,我听到邻居大婶和我妈在一起讲究二娘的事才知晓一些有关二娘的绯闻。二伯不爱在家待着,是因为他撞见了二娘和那个抛弃她的大货车司机在家里脱了衣服。很多人早就看见过那个司机经常在二娘家待好长时间才走,只有二伯好像不知道。

听二娘回忆说,那天二伯像一个误闯了人家屋子的外人,涨红的脸像一块红布,眼睛瞪得老大,像看见了狼一样拼命逃出家门,鞋子都跑丢了。他逃到庄稼地里,和青青的玉米苗子睡了一宿。直到第二天早饭时,被二娘找到他好一顿训话后,才乖乖被扯着袖子领回家去吃饭了。那次以后,二娘觉得很对不起二伯。她不止一次和二伯说,咱俩把婚离了吧。二伯摇头,又摇头,只重复说一句话:等咱们闺女读完大学的,咱俩再那啥。

我在灵堂见到戴重孝的二娘时,她的脸上没有过度悲伤的神情,白衣白帽衬得脸更加惨白,目光依旧凌厉,有条不紊地指挥丧事进行着,毫不在乎别人的指指点点。

我听到人们在背后议论纷纷。有人说如果不是二娘让二伯去城里刷外墙涂料挣钱,他就不会从半空中摔下来;有人说二伯太傻,不老老实实刷涂料,去空调机上救一只猫崽,结果把自己的命给弄丢了;有人说二娘支走二伯是嫌他碍事……

深夜守灵时,二娘劝走了其他人,一个人守着二伯。我睡不着,起来去看二娘。

我站在灵棚门口,依稀听到幽怨的哭诉声飘过来:我的傻男人啊,你好狠心啊!你咋恁幺傻啊,像个外人一样不管我,过了这幺多年的日子,你咋就不知道心疼我,也不心疼你自己呢?攒下恁些钱有啥用,你撇下我和孩子,日子可咋过啊!我的傻男人啊,我对不住你啊……你知道我的难处吗?我老是觉得自己才是这个家里的外人,你们都瞧不起我,不和我说话,都嫌弃我。我早就后悔了,我跳河那次你就不该救我,我也不该嫁给你。过这两层皮的日子,委屈了你,也委屈了我自己啊!去城里打工盖楼不是我的主意,是你自己非要跟人家去的啊,这个黑锅让我背得好累啊……二娘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哭声很压抑,很委屈,很绝望。

第二天,二娘接到二伯的骨灰盒时,一个人走到外面,把一块纸片大小的东西放进了进去,用手按了按,又小心盖严盒盖,好像怕里面的东西长了翅膀飞出来。二娘长叹一口气,抬头望着被风吹走的云朵出神。有人好事者眼尖,偷着打开骨灰盒看过,说是二娘和二伯的结婚照片。

二伯的墓地,是二娘花了高价钱在陵园里买的好位置,旁边是鸟儿鸣叫的树林。

等到下葬的程序都做完了,二娘还跪在墓碑前不肯起来,大家都去劝她扶她。二娘用力摇头,声音嘶哑地说:你们都走吧,让我多陪孩子他爸待一会儿。

我妈让我留下等二娘。我踱进旁边的树林,发现里面什幺树都有,一些野花吐露淡淡的香气。锄了大半辈子草的二伯,终于不用再劳累了,可以看着花花草草和树们好好地待在一起生长了。

回头望去,一身素白的二娘像一朵白菊花。她垂着头,双臂抱紧墓碑,像抱着一个人,肩头不断地颤动,颤了好久。听不清她都叨咕些什幺。

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走过去,拉二娘起来。她推搡着那个男人,就是不起来。我担心发生什幺事,急忙赶过去。

二娘的声音含了很多泪水,反反复复地说着:我不跟你走,他不是外人,他是我男人,我要守着他。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去墓地的男人就是经常来二娘家的大货车司机。二伯去世后,他又来过几次,都被二娘挡在了门外。

再后来,当二娘和二伯唯一的女儿大学毕业后结了婚,二娘的家才断了烟火,人去屋空了。二娘离开了生活大半辈子的房子,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编辑/李文勇

作者简介

庞滟:原名庞艳。中国作协会员,沈阳市作协副主席。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小说月刊》专栏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八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曾获全国小小说十大新锐作家奖、全国小小说十佳作品奖、改革开放40年《微型小说选刊》最具影响力微型小说奖等奖项。有作品入选高考试题及各年度文选。已出版长篇儿童小说《星星的孩子和梦魔》《小喜鹊吉吉》,小说集《红火焰,白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