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凤高

历史上,除了黑死病等大规模流行的传染病之外,麻风可能是最令人害怕的疾病了。《圣经》上说麻风病人是因为“有罪孽”,引起上帝的愤怒,才遭到如此的惩罚,是上帝选中并遗弃之人。麻风病的病原菌破坏周围神经,导致活组织变形和脱落,形成瘢痕和结痂,使病人大都脸部毁容、皮肤腐烂,出现“狮脸”“熊爪”现象;加上因感觉丧失,目光迟滞,生活不能自理,全身肮脏,衣冠杂乱破损,真像是典型的“不可接触的贱民”,使他们长期以来都是最遭歧视的人群。中世纪时往往让麻风病人站在开启的坟墓里,举行临终祈祷和葬礼仪式,用铁锹从地上锹起泥土,撒到他们头上,象征他们“对社会来说已经死亡”,予以“埋葬”;然后由祭司宣读禁令,将他们驱逐出城,长期漂流荒野。近现代则将他们集中到一个不与外界联系的麻风病隔离区。

夏威夷是北太平洋中的一组火山岛。欧洲探险者在18世纪80年代就到达这里,这里的自然美景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随后而来的探险家和殖民者将麻疹、感冒等疾病也带了来,造成数以千计的夏威夷土着死亡,其中最可怕的是麻风。1865年,夏威夷政府被麻风的传播吓坏了,便将夏威夷莫洛凯岛北部的卡劳帕帕半岛划定为麻风病隔离区。这是一个面积二十六平方千米的台地,与该岛的其他部分隔绝,四周全是高达六百米的陡崖,被遣送到这里的人,要想逃离是根本没有可能的。

全夏威夷的麻风病人被装上船,就扔在卡劳帕帕岛上,只留下一些种子和工具,以及树枝、叶子和杂草搭成的木屋,别的什幺也没有。这种摇摇晃晃的结构,就算是“医院”;没有床和药物,而且根本没有医生。

卡劳帕帕的条件是如此的恶劣,因为这些病人不能使用工具种植,以致他们常常死于饥饿,而不是死于疾病。病人们都处于绝望之中,一切都十分混乱,没有秩序,也没有法律。

在这种情况下,罗马天主教会就希望招募牧师和修女自愿去夏威夷工作。开始,经过选拔,教会挑中的是庞菲尔神父。但是他因患病而无法前往。他的弟弟,达米安神父表示愿意替代兄长前往。

达米安神父(Father Damian),原名约瑟夫·德·弗斯特(Joseph de Veuster,1840—1889),生于比利时特列梅洛的一个农家。18岁那年,他就加入“耶稣和圣母圣心会”,希望做一名牧师。正式被授予圣职后,他沿用4世纪初的圣徒达米安的名字,称达米安神父。

1863年11月,达米安神父登船前往卡劳帕帕半岛的隔离区,于1873年5月11日抵达。

当时,那里共有麻风病人六百名,多数都肮脏不堪,疾病把他们的脸毁得不像人样,手脚也只剩下一根根残肢,看起来就像是鬼魂。达米安神父是唯一健康的人,这就使他像是一个和他们一样的教区居民,和他们一样生活,没有特权。

来卡劳帕帕后,达米安神父第一件事就是修复医院、建立教堂,创建圣·菲洛缅纳教区;同时也帮病人造房子、搭床铺,鼓励他们建造花园、美化环境,学习清洁和包扎伤口。布道和拜访病人是他每天从不遗漏的两件事:布道中经常提的一句话是“我们麻风病人……”表明自己和他们是一样的身份;拜访病人就是给他们敷裹腐烂的溃疡,向他们了解还有什幺需要他做的。但是在这个乱糟糟的隔离区,死亡的麻风病人很多,最初的六年里,死的就差不多有一千六百人,却都不能安然入土。达米安神父主张,死者应有他的尊严,必须得到一口合适的棺材,并且要举行葬礼,安葬时须将坟茔挖到一定的深度,以免有野兽的骚扰。达米安神父在这里亲手埋葬过的死者超过六千人。他坚信接触麻风病人是“一条通向天国的捷径”。

1882年,达米安神父发现自己出现被染上麻风的首发症状:他的脚变得疼痛和发热,背上有小黄点;消失了一段时间,三年后,症状再度复发,他两腿麻木。得知达米安神父病后,有美国等世界各地的个人和代表前来援助,劝他去欧洲医治,甚至专门为他建起诊治所。但他拒绝了他们的好意,坚持不离开他所爱和所服务的对象。就这样,达米安神父于1889年4月15日病逝,为救治麻风病人献出了他的生命。在去世前不久,达米安曾给他的兄长写信说:“我正在慢慢地走向坟墓。这是上帝的意志,我非常感谢上帝让我像我的麻风病人们一样死于同一种疾病。我非常满足、非常愉快。”

多年来,达米安神父的业绩感动了很多人。1875年,法国出生的梅格雷主教(1804—1882)来到卡劳帕帕,他十分赞赏达米安神父的工作,答应要给予帮助。同年,美国布鲁克林医院的一位首席医官来访。他称赞达米安神父,说他主持的这个村落是“他所曾见到过最好的”。1881年,夏威夷国王的妹妹,即夏威夷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女王莉留卡拉尼摄政公主(Princess-Regent Liliuokalan, 1838—1917)来这里访问,被达米安神父的精神深深感动,回去后,她让人送来大量这里所需要的物品。莉留卡拉尼公主还册封达米安神父为“卡拉卡瓦王室帝阶”(Royal Order of Kalakaua)的称号。同年,她又带夏威夷王大卫·卡拉卡乌阿的妻子卡皮欧拉尼皇后来这里。据说莉留卡拉尼公主在给达米安神父授勋时,由于心情忧伤又激动,致辞时竟说不出话来。莉留卡拉尼公主以自己的亲眼所见,公开向全世界高度评价达米安的功绩,使达米安的名字传遍了美国和欧洲。此后,世界各地的人士都纷纷前来拜访,其中着名作家就有美国作家查尔斯·沃伦·斯托达德、杰克·伦敦、保罗·爱德华·希洛克斯和英国作家格雷厄姆·格林,还有《金银岛》《化身博士》等脍炙人口的小说的作者,苏格兰诗人和小说家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

斯蒂文森自幼体弱,多年来一直患肺结核,不得不经常去异地旅行和疗养。1888年,斯蒂文森带着他漂亮的妻子芬妮·奥斯本和芬妮的孩子到南太平洋群岛旅行,后来于1890年10月起定居萨摩亚岛,直至去世。

斯蒂文森早就得知达米安神父的事迹,对他怀有深深的敬意。1889年5月10日晚,斯蒂文森曾对芬妮说起,一定要去参观莫洛凯岛上的麻风病人隔离区。芬妮不同意;考虑到他的抵抗力差,医生本来就不主张他到麻风病人中间去。现在,芬妮对他说:“那里可是个地狱……墓地恶臭冲天,连远离海岸航行的船上都能闻到……”而且,芬妮告诉他说:“莫洛凯的麻风病人,法律和社会都视之为死人……你去那里干什幺呢?”斯蒂文森认为芬妮说的确是不错,但他“至少要去看一看”。他坚持说:“我上个月在大教堂参加达米安神父葬礼时,心里只想这件事。……我在离开檀香山前,一定要去看一看神父生死不离的莫洛凯岛,以此作为对他的纪念。……一定要去看一看他留下的业绩,以资见证。”他并且表示,作为作家,“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蒋子华等译文)。

半个多月后,斯蒂文森背着芬妮,单独来到莫洛凯岛上的麻风病人隔离区。开始时,在5月22日给芬妮的信中,斯蒂文森说,看到“眼前是一片不毛之地……昏暗的阳光下,一切都显得丑陋、阴郁、冰冷”,“我怕极了”。但斯蒂文森说,眼看那里的人“精神上如此孤立,如此痛苦,自己却听之任之,这是一种罪过,一种耻辱”。当他见到一位修女在无声哭泣时,他更“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他为自己不能对他们有所帮助而深感“惭愧”。 他给作家西德尼·科尔文(1845—1927)写信说,自己“对于所见的一切,无法表达我无限的怜悯之情”;他强调,“对于可怜的人类,我从未如此赞赏过;对于奇特的生命,我从未像在麻风病院里这样热爱过。在那里,外貌的丑陋达到了一种精神之美。”

斯蒂文森在麻风病人隔离区待了八天。尽管陪伴他的玛丽安娜·科普修女警告过他,要防止感染,他仍不顾一切地与修女们友好相处,与麻风病人自由交往,与孩子们一起玩耍;离岛前,他还给这里的儿童之家赠送了许多礼物,其中有一架钢琴;他又写了一首小诗送给玛丽安娜修女。在这几天里,斯蒂文森对情况也了解得很详细:不只是人们的苦难,还有他们的自强精神,尤其是达米安神父的功绩。他1889年6月给科尔文的信中写道:

关于死者达米安,他的全部身世,包括他的种种缺点,我全都听到了……他原本是欧洲的一个农民……但心地却极为宽厚、纯洁、善良。他有了过错,则知错改错,对于诤友反而爱之不尽。这个极端贫穷、又集人类全部弱点于一身的人,人穷志坚,茹苦含辛,以至成了圣人和英雄。

正是达米安神父这种无可否认的善良,他对基督教的坚定信念,以及他“以愉快的心情”接受被染上麻风病的事实,使斯蒂文森深受感动,声称在莫洛凯的八天改变了他的一生。

访问麻风病人隔离区大约半年后,斯蒂文森和芬妮乘船途径萨摩亚抵达悉尼会见朋友。芬妮在当地的报纸上读到一篇报道,说原来决定要在檀香山建造一座达米安神父的纪念碑,但这计划不久前被取消,原因是檀香山长老会着名的C.M.海德神父在澳大利亚一家教会的报纸上,署名发表了一封公开信,揭露了达米安神父的种种劣迹。到达澳大利亚后,芬妮急忙找来1889年8月2日的这份《夏威夷人报》,把C.M.海德神父的公开信读给斯蒂文森听。这是海德神父致H.B.盖奇神父的一封公开信,全文如下:

亲爱的兄弟,——要答复您有关达米安神父的询问,我只能回答说,了解此人的我们都对报纸上那些不切实际的颂扬感到震惊,好像他是一个最神圣的慈善家。基本事实是,他是一个粗鲁无理、卑鄙龌龊、偏执任性而又顽固不化的人。他不是被派到莫洛凯岛来的,他没有受命就来这里,又不待在麻风村,只是随心所欲地在全岛转悠,且经常去往檀香山。他对我们卫生部着手的改革和改良工作,也没有做过什幺。他在与妇女的关系上更不是一个纯洁的人,他死于麻风病该是由于他的堕落和不慎。其他人为麻风病人做得很多,我们自己的牧师、政府的医生等人,并非基于基督教获得永生的理念。

您的C.M.海德

斯蒂文森听后,觉得此人对达米安神父的攻击,极尽污蔑之能事,用心极端卑鄙。

斯蒂文森也是长老会会员,并跟海德神父相熟,但是读过海德神父的信之后,他感到非常气愤,立即动笔,写了一封长信《致檀香山海德神父的一封公开信》(An Open Letter to The Reverend Dr.Hyde of Honululu)。《公开信》写道:“您或许还记得您多次对我的礼数,对此我深表谢意。但是义务重于感激,犯罪分离友情,这两者远重于相熟。纵使您在我饥饿之时以面包给我充饥,纵使您在我神父垂危之时熬夜护理过他,您致H.B.盖奇神父的公开信,在我看来,是一份可以让我摆脱这感激束缚的文件。”

斯蒂文森在信中强调:“达米安是我的教父……和所有热爱善良的人的教父,他也是您的教父,如果上帝施与您恩典让您看到这一点。”而对海德神父的指责,斯蒂文森则言辞激烈,甚至有些尖刻,以致他事后都感到有些内疚。其中最严厉的一句可能是:“在达米安去世之后一百年,将会看到您无疑熟悉的封圣程序,还会有一个人要承担魔鬼辩护人的难堪之责。”“封圣”(canonisation),中文版《不列颠百科全书》译为“追谥圣人”。这是基督教正式宣布已故信徒有资格受公众崇敬并将其姓名登录在圣人名册上的程序。这里的“魔鬼辩护人”就是暗指这个出于妒忌而对达米安神父极尽污蔑之能事的海德神父。

以斯蒂文森的作家的名声,他的公开信加深了人们对达米安神父的人格的了解。达米安神父去世四十六年后,他的遗骨被运回他的祖国比利时。美国罗斯福总统特派海军军舰护送,大主教、国王利奥波德三世以及十多万人在首都安特卫普迎接。不久,斯蒂文森的预言也实现了。在调查、推荐、审核和四点明断这四个主要步骤之后,教皇约翰·保罗二世于1995年6月4日为达米安神父举行庄严的宣福礼,使达米安神父有了一个教会官方正式宣称的“圣徒”之名,人称“麻风病人的使徒”(apostle of the lep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