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健

尤利乌斯·伏契克(1903—1943),是我最喜爱的作家。

之所以对这个捷克作家情有独钟,是因为早在中学时代读了他的死囚手记——《绞刑架下的报告》,字里行间闪烁的乐观主义与理想主义人性光芒,如阳光般穿透了我的心灵。从此,伏契克与《绞刑架下的报告》,成为我用一生去阅读的书。歌德评价莎士比亚说:“我读到他的第一页,就使我这一生都属于他了。”于我而言,借用这句话来表达我对伏契克的钟情,再恰当不过了。如此,我与捷克这个遥远的中欧小国有了丝丝缕缕的缘分。

去年9月,我去布拉格寻访伏契克的足迹。

淘几本有关伏契克的代表性书籍,是此行的重要内容之一。早闻布拉格的二手书店红火,但面对所列的大半个世纪前出版的绝版书单,我犯了难。行前查询相关资讯,得知捷克有一家名为Antikvariát的最大的二手书网店,旗下有200多家加盟书商,类似中国的孔夫子旧书网,但不同之处在于,Antikvariát既在线销售,也开实体书店。仅百万人口的布拉格城区,就有近70家二手书店,而作为欧洲艺术文化中心的柏林,人口3倍于布拉格,也只有63家二手书店。一对比,布拉格每万人拥有书店率之高,着实令人称奇。找出了淘书头绪,我对淘书行程充满了期待。

Kant书店:有温度的记忆

搜索Antikvariát网站,选择距我所在的瓦茨拉夫广场较近的Kant书店,这里可以淘到1940年出版的《战斗的鲍日娜·聂姆曹娃》——这部伏契克关于捷克杰出女作家聂姆曹娃(1820—1862)的专着,是捷克文学史上第一部全面评述其创作活动的文学价值与社会意义的论着。

经过熙熙攘攘的哈维尔集市,来到幽静的奥帕托维卡街154号。Antikvariát Kant书店坐落在一座普通公寓底层,在四周古老的巴洛克建筑群的映衬下,灰扑扑的书店甚显低调,但两扇陈列着图书与画作的落地橱窗,使素颜的书店别有洞天。

推开吱吱作响的玻璃木门,店内宽绰,大约150平方米的面积,在寸土寸金的布拉格一区,张扬着一种自信。内部陈设极简单,毫无装饰痕迹,拇指粗的电线在陈旧的白墙顶部行走着,枝条般的管线裸露在立柱上,很像几十年前中国的新华书店,让人顿生亲切之感。满屋高低错落的栗色书架上,挤满了天书般的外文书籍,对于丝毫不懂捷克文的我来说,一时不知如何着手。求助于柜台内一位60多岁的老店员,向其展示手机中的书籍图片,他会心地笑了,点了点头,示意我稍候。很快,他拿着一本红皮黑字、装帧精美的小册子回到柜台。首先跳入眼帘的是Julius Fu?ík,太熟悉了,尤利乌斯·伏契克!醒目的黑体字Bo?ena Němcová Bojující,毫无疑问,这就是书名《战斗的鲍日娜·聂姆曹娃》!

友善的老店员用英语恭敬地说,能在纳粹占领时期出版着名共产党员作家的这本专着,十分不易啊!他手指着封面,扬起眉毛说:“伏契克亲自设计了封面装帧及版权页,他特别选用了红色封面,因为这是红旗的颜色,是胜利的颜色。”老店员蓝色的眼睛闪烁着光,滔滔不绝地讲起有关这本书的故事。1939年3月,纳粹德国占领捷克斯洛伐克,大肆搜捕共产党人。伏契克为躲避盖世太保追捕,来到了波西米亚的霍季姆涅日村他父母家,从事捷克文学研究与写作。为迎接创作了《外祖母》这部捷克文学不朽之作的聂姆曹娃120周年诞辰,用捷克民族复兴时期民主作家的抗争意识和忘我精神激励人民反抗纳粹统治,伏契克经过长时间的阅读与思考,于1940年1月初开始动笔,总共用19天时间完成了关于聂姆曹娃的专着。之后,伏契克就去布拉格寻找出版商。要在纳粹统治下出版知名共产党人的作品,这可是一大难题。进步出版商奥托·吉尔加吉冒着巨大风险,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伏契克的作品。1940年3月,《战斗的鲍日娜·聂姆曹娃》出版。在纳粹白色恐怖下,此书的出版引起了巨大反响,激发了人民抗击法西斯的意志与必胜信念。捷克着名演员维德拉拥抱着伏契克说:“近一年半来,你的这篇大作第一次在我心里重燃起了争当自由人的火焰!”

老店员又热情地打开扉页,指给我看出版商奥托·吉尔加尔的名字,并柔声说道,伏契克在《绞刑架下的报告》中满怀感激地提到吉尔加尔:“我爱他那毋庸置疑的勇气,敢于在占领时期出版我写的《战斗的鲍日娜·聂姆曹娃》……”

他又翻开另一页,指着上面的手写体捷克文说,这是伏契克的好友伊日·桑托夫斯基的签名。桑托夫斯基(1909—2000)早年与伏契克一样就读于查理大学,青年时期加入捷共,并参加了左翼艺术先锋团。1930年代,伏契克担任《创造》周刊主编及捷共机关报《红色权利报》编辑时,二人合作共事过,他也是一位着名的捷克共产党人。合上书,老店员颇为自豪地说,几年前,书店出售了一本伏契克签名赠送给桑托夫斯基的《战斗的鲍日娜·聂姆曹娃》,相当珍稀。他微笑的面容呈现出替我惋惜的神情,我不禁回想起伏契克给夫人的信中描绘的情景:“我多幺高兴!我的书被采用了。这是我做梦都没想到的事。……我的手指发麻了,到处都要我签名……”

倏然间,我感到这本蕴含着伏契克创作激情与桑托夫斯基体温的专着是有生命的,我听到它在述说,感受到它的呼吸,触摸到它的脉动。斯人已逝,硕果长存。

老店员郑重地将书交到我手中。指尖触及的一刹那,我感受到它沉甸甸的分量,它不仅仅是一本珍贵的书籍,更是一段鲜活的历史,有热血,有信念,有人性。

Podzemní书店:最美的遇见

怀着温暖的心情,穿过游人如潮的老城广场,沿海伯斯卡街步行十来分钟,左转,导航指示1008号即是Podzemní书店。

近处,一块悬挂在古老建筑上黑底白字的Podzemní广告牌在向我招手。并未看到书店门面,眼前只有一条通道。疑惑地迈进去,浓烈的艺术气息扑面而来,宛若置身艺术长廊。巴洛克风格的墙面一分为二,上部绘有宗教人物头像,下部陈列着美术作品。顺着弧形立柱仰望,四个巨大的宗教人物画像占据方形拱顶,俨然以上帝的视角在俯视众生,让人顿生渺小之感。橘黄色的灯光打在画面上,时空静止,唯宗教与艺术交织而成的光影在浅吟低唱。

踏着清幽的石块地面,右转,又是一条廊道,从廊顶到墙面,以捷克民间故事为主题的大型彩绘铺天盖地,风格明亮,营造出一种绿野仙踪的奇幻色彩。穿行其间,仿佛在穿越漫长的时空,走向远古的荒原。

正中门楣上醒目的Antikvariát大字,让我疑惑不解的心释然——藏得很深的Podzemní书店终于到了。步入门廊, 旋转木梯把人引向地下。悬挂在墙上、放置在阶梯上的一幅幅精美画作吸引我不禁放慢了脚步。

一座童话般的地下城堡展现在眼前,宏大气派,令人惊艳。拱形的门廊,弧形的屋顶,厚重的墙体,斑驳的墙面,鹅卵石块铺就的地板……旧日的时光轰然而至,一种从岁月深处奔涌而出的生命力瞬间将人融化。里里外外的墙上,悬挂着大大小小的油画、版画、素描、摄影等精美的艺术作品。高高低低的书架上,立满了英语、捷克语、德语书籍, 静候它的知音。暖黄的灯光洒在古旧的时光中,散发出一种庄严静谧的气息,使人内心一片清明。

我一直以为,在二手书市淘一本20世纪50年代出版的捷克着名文艺评论家、文学史学家格里加尔撰写的 《为欢乐而生——尤利乌斯·伏契克传》,应不困难。先前让捷克朋友帮忙淘书,他十分遗憾地告诉我,此书最近一次在二手书市出现还是两年前。如此看来,时代变迁,对伏契克的宣传也从夸张回归到正常,格里加尔的这本伏契克传记依旧被珍视与收藏,显示其生命力。Podzemní书店近日独家上架该书,我来得恰逢其时,一定是特别的缘分。几日后拜访格里加尔先生,请他在这本书上签名,将很有意义。

向一位埋头在电脑前工作的女士展示手机中的图片,她敲打了几下键盘,起身为我取来了向往已久的《为欢乐而生》。30年前,正是这部伏契克传记的汉译本连同《绞刑架下的报告》,叠加成生动丰富、可亲可爱的伏契克形象,深深地驻留在我的心田。

心念着伏契克参与翻译的巴别尔的《红色骑兵军》,明知此处没有,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向女店员咨询。她一番搜索,屏幕上呈现出多个版本的《红色骑兵军》,可惜并没有我要的1928年版本。女店员热心地帮我在出售1928年版本的网店下单,告诉我全网仅此一家在售,她边说边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下店名、订单号、地址、电话及乘车路线。看了看表,我决定即刻赶往,即便不成,权当作一次市井的游历。

Antikvariát11书店:隐于市的质朴

怀抱珍爱之书,跳上了24路电车。大约20分钟的车程,来到了布拉格四区的弗拉斯蒂斯拉夫街。

不见华丽气派的哥特式、巴洛克式建筑,也没了老城区、小城区的欢腾与喧嚣,繁华褪尽,返璞归真,平民的气息扑面而来,生活的质感触手可及。

跟着导航来到目的地1711号,眼前是成排的居民楼,对面似是围墙围起来的工地,两扇大铁门紧闭,毫无书店的影子。正疑心是否走错,“咣当”一声,大铁门上一扇小小的铁门突然打开,一位小伙子抱着一摞书走了出来。茫然无措的我冒着擅闯私人领地的危险,满腹狐疑地推开小铁门跨了进去。

两个篮球场大的院子展现在眼前,院子中央摆着一摞摞小山似的书籍以及一箱箱尚未开包的纸箱。院尽头是一排灰白色房屋,类似国内建筑工地上简易搭盖的工棚,Antikvariát11招牌赫然在目。我松了口气,庆幸找对了地方。突然,两条壮硕的黑白拉布拉多犬带着几只小不点儿奔了过来,那阵势,要来一场围剿,我惊得停下了脚步。一位金发小伙应声从屋中走出,大声吆喝,狗狗们乖乖地退了回去。从他那友好的声音中,我猜想他在解释狗狗们在欢迎来客,不用害怕。

迈上台阶,进入大棚式书店。成千上万的书籍高高地码放在书架、台面、地面上,置身其中,好像人在书山书海。虽已到打烊时间,仍有不少读者在浏览、挑选,轻松而从容。

店员看看我的订单号,不大会儿工夫,就将书放在了我面前。鲜红的封面,烫金的字体,不,不,这不是我要的版本!我要的是伏契克参与翻译、泰格设计封面的1928年版本。

我之所以执着于1928年版本的《红色骑兵军》,原因有三:首先,这是欧洲乃至世界最早的译本。1926年,苏联作家巴别尔创作的短篇小说集《红色骑兵军》在莫斯科出版。时任书评类杂志《树干》主编的年仅23岁的伏契克,以文艺评论家特有的洞察力与鉴赏力,敏锐地认识到这是一部具有强大震撼力的世界文学杰作,他决定与友人一道将书翻译出来,介绍给捷克读者。 1928年春,捷克文译本出版。1929年,英、法、德、美等西方国家相继翻译出版了该书。巴别尔成为博尔赫斯、海明威等最为推崇的短篇小说大师。1986年,意大利《欧洲人》杂志选出100位世界最佳小说家,巴别尔名列第一。我十分惊讶,如此年轻的伏契克,其文学审美的眼光竟超越了他的同龄人看到了未来。其次,封面是由伏契克好友,捷克现代派前卫艺术家、作家、美学评论家卡雷尔·泰格设计的。“一战”后,泰格与万楚拉、塞弗尔特、伏契克等一批年轻的左翼知识分子成立了“旋覆花社”,领导了一场风云激荡的先锋文化运动,推动捷克文化成为欧洲文化高地。第三,年轻的伏契克专门撰写了洋洋洒洒近万字的后记,对此书详加解读、评论。这个版本是初版,也是绝版,其文学地位与历史价值无可替代。

店员看到我否定的神情十分纳闷,他打开书籍的瞬间我才恍然大悟——泰格设计的封面展现在眼前。原来是书的原主人为它包装了护封,我差点犯了以貌取书的错误而与它失之交臂。

夕阳熏熏,灯光微微。终于完成了淘书的心愿,内心的欣喜如苏居士所言,不啻“穷儿暴富也”。

星罗棋布的书店,对于读者来说,是灵魂的栖息之地,更是一座城市的文化坐标与文化高地,它标记着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历史,同时生长着它的未来。徜徉在布拉格的一座座文化高地,我理解了昆德拉说的这句话:“捷克虽是个政治小国,但却是文化大国。”

于谦诗曰:“书卷多情是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每每翻阅这些带着历史温度的旧书,就会想念那个遥远而亲切、陌生而熟稔的布拉格,那个从书籍中生长出来的,芬芳、生动、温暖的布拉格,内心幸福而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