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某深 蒋浩

晚清面临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鸦片战争的隆隆炮声震撼了古老的封建帝国,从闭关锁国被迫对外开放,从农耕文明被迫面对工业文明。面对西方的挑战,开始有先行者将眼光看向了西方那些遥远的国度,开始用审视的眼光看向西方,越来越多的中国人走出国门,奔赴西方试图探索富国强兵之道。继岳麓书社出版《走向世界丛书》,收集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先进的中国人走向世界考察西方的着作之后,本刊特设立专栏,陆续推出系列文章,以纪念这些早期走向世界、苦苦探索救国救民之道、不遗余力进行中外文化交流的先驱。

新世纪总是带来新希望。然而当20世纪的钟声敲响,中国却是在战争与灾难中度过。就在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首都北京再次沦陷,次年被迫签订空前的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1904年—1905年,日本和沙皇俄国竟然在中国东北打了一场日俄战争。新世纪的中国内忧外患,外敌入侵,灾难频仍,此时的西方社会又是如何呢?正在伦敦的清朝驻英公使张德彝,目睹了新世纪的西方新气象,并以细腻的笔触记录下来。本文所介绍的《八述奇》,是他八部出国日记的最后一部,记事起于光绪二十七年十月奉旨任出使英、义(意大利)、比(比利时)国大臣,止于光绪三十二年三月回国。全书二十卷,约四十七万字。

见证西班牙国王和英国新国王登基大典

作为外交官,《八述奇》自然要记述外交活动,但其重点是记述外交礼仪活动和交际应酬,涉及中英、中西之间的重大外交活动反而不多。书中记载的两个重要外交活动,就是出席西班牙新国王阿方索第十三及英国新国王爱德华七世的加冕典礼。

光绪二十八年四月三日,张德彝从法国马赛启程赴西班牙,经过巴塞罗那等地,于初六抵达首都马德里。初来马德里,却印象不佳,道路泥泞,坑洼不平,下榻的旅店墙壁门窗陈设装潢皆陈旧,“较他国之中等店仍不如也”,该国外交部副部长在向张德彝介绍情况时甚至坦承:“此地一切不如他国,惟天色常蓝等语”。(所引《八述奇》文字,均据岳麓书社《走向世界丛书》2016年12月版)

西班牙新国王阿芬搜(今译阿方索)第十三生于1886年,成年前,由他的母亲柯立斯蒂(今译克里斯蒂娜)摄政。时年(1902年)17岁,加冕登基,王后归政。王后在阿芬搜第十二卒后,颇多秽闻,“不安于室,每出必须壮年魁梧之官护从,车接轸马联骑也。闻曾向彼之御前侍卫埃司考苏腊者发誓密约,所约为何,外人无由知之”。

四月初八(1902年5月15日),张德彝进入西班牙王宫,觐见王后及新国王,呈递国书。王宫仪卫与他国不同:

入门沿路左右,凡临门转角之处,皆立有古装侍卫,手举长矛。有经其前者,举矛筑地作声,均须以一俯首之礼答之。宫外立亲军一队,值递收国书时,亦奏乐贺之。

此次前往西班牙祝贺新国王加冕典礼的有三十八个国家,以“王公充专使者”十一国,德、英、俄、葡萄牙等,使节皆住王宫或部院,往来火车皆西班牙安排;大员充当头等使节的有九个国家,包括中国、日本、法国等;大员充当二等使节的有十五国,包括巴西、比利时等;不列等的有三国,包括保加利亚、塞尔维亚。使节级别不同,礼遇大不一样,后三种使节虽然皆由西班牙安排住宿和饮食,但往来火车自备。

为庆贺新国王登基,马德里全城张灯结彩,大街路口布置了许多木质假石牌楼,还有人造瀑布景观,入夜灯火辉煌,光彩夺目,热闹景象为“历年在泰西未见过者”。

张德彝参观了议院、圣弗朗西斯大教堂,到王家戏园观剧,出席了盛大的阅兵式,还在新国王的邀请下观看了西班牙传统的竞技项目——斗牛。张德彝觉得斗牛过于残忍,原拟看完刺杀一头牛就走,没想到因为国王驾临,安排刺杀八头牛。希腊使节观看第二场即离开,张德彝因着装与众不同,怕过早离开引人注意,勉强坚持看完第六场。其后国王问他喜欢看斗牛吗,他答以“甚喜看其人(指斗牛士)之勇敢”;国王又问觉得斗牛残忍吗,答以“由此使国人发奋,毅然保国”。回答很是得体。

出席西班牙新国王阿方索第十三加冕典礼后,张德彝即赶赴英国,接任驻英公使并出席新国王爱德华七世的加冕典礼。爱德华七世生于1841年,维多利亚女王死后接任,原拟于1902年6月27日举行加冕典礼,因其患病,改在8月9日补行典礼。本来有四十一个国家派出前往英国祝贺的专使,因典礼延期举办,许多专使都已回国,为此英国政府通知,典礼“一概从简,原议之一切礼节概不举办”,届时各国政府,不必再另派专使前来,即由各国驻英公使代行一切即可。

各国都送了什幺礼物?“欧洲各国皆无馈赠”,日本天皇赠送镀金大瓶二,皇冠、菊花宝星各一,印度翟埔尔的王公送来一“假象,周身满饰珠宝”,价值连城,更有另外一个王公别出心裁,“奉一母狮以贺加冕,由孟买以轮船运来,不惟备生牛以喂狮,且备米粮以饲牛也”。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所说“西方各国遇有喜庆之事,不讲馈送礼物,虽送亦仅些须而已。惟雅(亚)洲各国,送者良多”,即是说,西方各国不注重送礼的繁文缛节,而亚洲各国则讲究送礼。笔者不禁联想到1889年光绪帝大婚时,英国维多利亚女王派人送来的贺礼,是“自鸣钟一座”,上面用汉字镌刻着一副对联:“日月同明,报十二时吉祥如意;天地合德,庆亿万年富贵寿康。”表面上这是一副吉祥的对联,细读则看出问题。清朝是推翻明朝而建立的政权,“日月同明”是清朝最忌讳的字眼,雍正朝翰林院庶吉士徐骏甚至因诗集中有“明月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句子而掉了脑袋。而“送钟”谐音“送终”,真是太不吉利了!两相比较,不难看出东西方礼仪文化的差异。

日新月异的科技发明

在科技方面,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新发明,张德彝极为关注,他记了枪械瞄准镜:

闻近日英人某在毕斯莱地方新创一种火枪,能使临阵无险,名“海斯考卜( firearms scope)”,人立木牌后,不看枪口,连发三十五而中三十四。枪式稍异他枪,其不看枪口能命中者,于枪把处置一筒高出枪口如干,筒口悬小镜一,由镜得见所欲射之处。两军对垒,可无须用炮。执此新枪,身首均可藏匿,仅露手指,若受伤,亦只枪筒手指,不至于头颅。且枪弹之力,已尽用于所中之枪筒,无力再伤人命,两军交锋可无多杀之惨,不惟有助于兵家,且可推广弭兵会之良意。(光绪二十八年十月二十八日记)

在他看来,枪械瞄准镜不仅射击精度高,而且便于保护射手,更可避免滥杀无辜。运用枪械瞄准镜原理研制的狙击步枪,在“二战”时曾大显神威,至今在一些局部战争和反恐行动中还广泛使用。

他述及了1902年西方国家的电话普及情况:

美国纽约合万人中有百五十,巴里(巴黎)七十一,旧金山七百零五,伦敦仅有四十七。其最者为瑞都司铎阔木(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合万人中有九百八十;各卧房客厅及商家货铺,无不连有得律风;虽洗衣小局,亦与电话局相接;各街巷口设有分局,欲言者付小铜钱一,不仅能向本城人,即向举国无论何城之人,皆可畅所欲言也,便甚。(光绪二十八年十一月三日记)

晚清时人大多将telephone译为得律风,张德彝则是电话与得律风交替使用,对电话的方便快捷及普及赞不绝口。

美国人在1904年发明了可视电话:

现闻美国西界稍北欧尔干邦(俄勒冈州)之坡特兰地方,有人创一得律风,二人谈时能谋面。话筒上约三寸之地悬一透光凹面镜,镜上又一方匣,如照相之光箱,箱边发热红光,谈时光发,镜中各睹其面。镜箱之间连以关键,虽三百里外亦可用。如何制造,秘而不宣。(光绪三十年九月二十五日记)

对于新发明的汽车记述最多,并说英国军队开始利用汽车,办法是让有汽车的车主准备一辆或数辆听候调遣,自行驾驶或派人驾驶均可。军队调用民间汽车,使用一天酬劳三十先令,汽油由军队供给。应征的车主穿军服,唯扣带不同,以示区别。张德彝认为,军队使用汽车,不仅可用于巡逻侦探,又可运送武器物资,“为战时所必需”。

随着汽车的使用越来越广,“伦敦车夫必经考试,得有凭单(即驾照)方准御行”,于是有人创办驾校,“设一学堂,专教用车之法”。驾校学费男女不同,男子五英镑五先令,妇女三英镑十先令,车夫二英镑十先令。车夫驾校毕业后,每天可获得一英镑的高工资。

由于伦敦行人稠密,为防止误撞伤人,规定每小时只准开十英里。大概当时的汽车还没有装置喇叭,所以汽车车头还有人专门吹哨,提醒行人避让。

日记还记了伦敦汽车租赁价格、汽车须“按辆挂号保险”、汽车比赛,这都是研究城市交通史的好素材。当时伦敦的公共交通工具主要是马车,但张德彝已经看出,马车终将被汽车所取代。

此外图画和摄影之传真、摩托车(作者称之为谋土尔喀,即Motorcycle译音)、马可尼等人之无线电通信、特技自行车、偷拍相机、地下铁道之创建、逐渐取代蒸汽机的电力机车、救火所用的氧气呼吸机,书中均有介绍。

光怪陆离的西方社会

西方官员不摆官架子、不讲官威官风给作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书中记述,伦敦公车往来方便,作为驻英公使,作者偶尔乘坐,“因上中下三社会人皆可座也”,而使馆“同人多非之”。而英国皇后之弟丹麦王爵阿勒达玛、英国国君之侄希腊王爵卓志,“曾同乘公车街市游览……一路上下易车皆与人俱,乃鲜有诧异者,何也?”作者轻车简从,与晚清个别外交官的官老爷作风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而他的发问更令人深思。

在经济方面,书中介绍了全世界最着名的保险公司——劳埃德保险公司。其前身为英国罗艾德保船行。罗艾德早年在临海某街开咖啡馆,航海船主及水手往往在其咖啡馆喝酒聚谈。罗艾德“为人精明,留心航海并水道地理,每向各船主采源询委,苟有所闻,既参考之于心,复画图以示众。”后来更“考明钢铁之性及泛海船只得宜之式”,于是创立了罗艾德保船行,专门为航海船只提供保险。他为各国船只提供的保险保单即有“两大册,厚逾半尺,长尺余,宽约八寸”。其他保险公司“保险之货物,行主亦必察所载之船名曾否列入罗册,属册中之甲乙何等,由何年所保,保若干年,用以定保险价值。船名若为簿中所无,则保险货物之值即加数倍云(光绪三十年五月十二日记)”。书中提到,还有专门为英法海峡航行提供保险的公司,“若付以三本士(便士),彼给凭单,倘遇险则偿千镑。人以为出资少而有巨利为质,罔不费三本士者,然十数年来,车船均无险事也。(光绪三十一年四月一日记)”。光绪三十一年十一月三日的日记,更记载形形色色的保险险种“:西国历来兴办人命保险,保火险,后有为其犬马保险,均与赌钱相似,视乎彼此运气。近又有为善歌者保咽喉险,善舞者保脚趾险,善鼓琴者保手指险。据云保指险之常价,乃失一手指赔三十镑。一脚趾赔四十镑。”作者感叹说,“保险日奇,不知将来何所底止”。

书中有两处提到了世界上最古老、最着名的拍卖行——苏富比(又名索斯比)。一处称之为索色庇叫货场,另一处称之为索斯碧叫货铺。光绪三十一年四月八日记载:“西人亦重名人之手书,其价每出人意外,不知其所贵者何。”三日前索斯碧叫货铺中拍卖“乃勒森致哈米屯夫人一函,七十一镑。哈米屯夫人致乃勒森两函,五十镑五先。”按乃勒森今译纳尔逊,为英国海军名将。哈米屯夫人今译汉密尔顿夫人。两人的爱情故事,颇具传奇色彩。

书中介绍了西方的申请破产制度,作者称之为“禀官报穷”:“闻英民业商,有因亏折无力周转将至闭歇者,可以禀官,称曰‘报穷,乃将其出入及亏折之数详细呈官,官核是实,既允准歇业,则其人即不得列为上等人,而人亦咸耻之。凡其人往日被欠之户,按欠项多寡均分。然所得之数,无论几成,皆作了清,不能彼此更加理论,在西国此为商家不得已之下策也。(光绪三十一年九月二十八日记)”指出申请破产并非是有意避债,而是商家经营失败迫不得已的下策,是莫大的耻辱。

在教育方面,光绪三十年八月五日的日记介绍了英国刚刚兴起的“妻学馆”(即家政学堂),“专教幼女学治家之法,大略谓须知其所应知及经纪理财各要题”。次日日记记载了法国的妻学馆,“凡幼女入学,以十二岁至十五岁为率,学期百日,于持家、针线补缝、厨工烧煮及妇女分所应知之事,无论贫富,一生皆宜切记者”。

在医学方面,书中介绍了西方新发明的急救法:“今电汽车渐多,人或受恐吓而致死。名医新传解救法,云人惊仆即救之,舁之扶之者毋赤手,或戴手套,或以衣襟包手,或用新报裹手,使病人仰卧,解松颈钮衣扣,或卷衣或取他物垫其肩下,则头倒仰下垂。启其口,以帕裹指抽掣其舌尖,一伸一缩,一分钟掣十五次。别一人握其肱臂,使之向前直伸而摇荡之,并使其肘忽(勿)触地,与救溺者同。延医诊治,需二点钟可复生。(光绪三十年十二月二日记)”

英国的名胜古迹,最有名的是巨石阵(Stonehenge),张德彝首次向国人作了详尽介绍。

令人叹为观止的奇风异俗

社会风俗方面,书中记载了西方的愚人节(作者称之为舞弄日)、西方接吻成规、妇女洗花澡、令人眼花缭乱的杂技表演、千奇百怪的婚礼习俗、英国国王入伦敦城之古老仪式。

此书既然是以“述奇”为名,当然对奇风异俗不吝笔墨。有老妇少夫:光绪三十年四月二日记载有英国某伯爵夫人三次出嫁。第三次出嫁时年近八十,新郎为29岁的魁梧美少年,是新娘的车夫。西方之所以有众多的老妇改嫁少夫,张德彝解释说是因为西方尊重女性,不像中国男尊女卑!

有美国男子登报征婚:光绪三十年四月二十五日记,美国一富翁在报纸征婚,报纸传到欧洲,数千女性应征。有的女性别出心裁,在信纸上洒以香水,或绘鲜花,不一而足。一瑞典女郎写道:“妾至下月,将及二十有三。汝不拘女子之貌,妾不择男子之容。妾……曾经管理大家之财物,想尔我合配,定成一对佳偶也。”一出身于英国世家的寡妇毛遂自荐道:“妾系新寡,乃伦敦某名家女也,身高容美,善音乐,善接待,足做女主,酬应宾朋,并熟于御车畋猎各事”。一苏格兰少女则说:“现年十七岁,体壮精能,不敢言美,而貌颇可人,笃信忠诚,定使男子一生欢乐”云云。

亦有少妇因登报征婚未寻到佳偶而状告报馆赔偿:光绪三十年九月二十四日记,英国某少妇因难遇到中意郎君,于是花费50基尼在《姻缘结婚报》刊登广告,声明欲嫁一侯爵,年收入2500至3000英镑者,倘若如愿,当以250英镑酬劳。报馆推荐多人,但既非侯爵,且皆鄙夫丑汉,少妇起诉该报,获赔47英镑。

还有寡妇征友被骗报官、有男女同浴、有厌恶男子之女士所创办的女会馆。最令人称奇的是丹麦男子和德国女士在狮笼中举行结婚典礼,可谓旷世奇闻:“在某城有丹男霍安娶德女博尔格为妻,成礼不在教堂而于狮子笼。笼巨甚,圈狮五头,教士海班中立捧经,新夫妇跪听,虽有弄狮人执双手枪、大皮鞭镇吓,而此三人者可谓忘形矣。笼置于溜冰所,楼阁宽敞,弄狮人以‘狮笼成婚四字传出,引人围观。人多好奇,来者肩摩踵相接也。卖票入款,新夫妇竟与弄狮人预约匀分,新夫妇得一百一十镑,老教士亦有所获焉。”虽然新奇刺激,也有不错的收入,但总觉得是在拿性命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