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台上下 - 知猫

骆力言

你在看台上吹笛，我站在看台下，捧着书，背对着你。

我们其实隔得很远，却又不算太远，至少我能看见你的身影与压在你身上的雨云有着极为相似的厚重。而你看不见我，或许能瞧见满地的雨水，明镜一般白晃晃地折射着天光。我透过那些零碎的“镜片”去看你的脸，看你眼里映出的大片雨云。

你作为音乐生刚转入我们学校那会，已然是高三的第二个学期，同学们大都忙着复习，你的到来不过是为饭后添了一则易忘的笑谈。又因你我不同班，我自然难以与你相识。

在你到来之前，每个下午我都在看台上度过我美好的阅读时光，你的到来打破了我的安排。你每日会在看台上练习竖笛，霸占了我傍晚独享的位置，虽是无心，但我还是忍不住嗔怪。起初，我没有见过你，我只知道，你吹奏的《绿袖子》很好听，你的笛声里有股异样的沉静，静得像溪水，渐渐地便汇作一条河。我喜欢淌水戏耍，在水里徜徉，任由静谧浸润我全身的器官。笛声是我脑海中的鱼饵，钓出的幻想是七彩而梦幻的，而我是喜爱幻想的孩子。这让我开始喜欢看台下的这个听众位置。

后来，天气转暖，雨水连绵了几天，看台前养出一汪不浅的水。每一次我出去都得贴着墙，踩着墙脚仅剩的能够落脚的地方，缓缓远离那一摊能让我的鞋子晾上一个星期的积水。也就是这幺普通的动作，在我第一次见到你水中的倒影后，倒变得有些刻意了。

我后悔那一日在水滩前逗留，我不该在那一霎望入水中，我应该更加专注于台底的细缝，因为它们会放任雨水滴在书页上。可你也不该探头，你练笛的时候不应分心。

我不想承认自己被你吸引了，但你那水中的侧脸清秀得让你有资格在我脑海里肆意冲撞。我也宁愿相信这一汪水里有美得勾人魂魄的人鱼;或许我还会不断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片折光的水面本身就是一块蛊惑人心的魔镜;更或许，水面应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镜门，你只是另一个世界的倒影。于我而言，你理应是幻象。你过分秀美的面容已经不真实，以至于将要融在水里，害我为此揪心，每日守在这一汪水旁，生怕赶不及把你救出来。

我终究是凡俗，轻信镜中的魔幻。我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心底想要见你的冲动，尽管仅限于雨后的水上浮影，或是夕阳下的光影。可我还是没有勇气站在你的面前，你的全貌我仅能在笛声中靠幻想补全。我时常抬头，看着台底那绿得泛黑的苔藓长成蛇蜕的模样。那幺的黑，我能透过它，看到你在与我相隔一米外的模样。我能看见你莹白的指尖在夕阳下像精灵一样跳跃，你眺望远方的眸眼是温柔的，仿若住进了一季烟雨。

我们还是没能正式见面，但我早已纵容你在我的心里久住，早已无数次偷偷临摹你的面容。即使幻想将记忆中的印象不断修葺，到最后也许我记得的模样与你的真容大相径庭——可谁又能否认我在这场雨中萌芽的悸动呢？

那一次你的校服外套不小心掉下来，落在积水旁，我听到你跑下来的脚步声。慌忙中，我躲到一张废弃的桌子后，我是那幺的害怕。因为我惶恐着我的这一场秘密的倾慕被你发现，恐慌着内心那份浓烈的情愫被披露。随后，我知道你拾起外套后仍杵在原地，似是有所犹豫，可终究还是回到看台上。

如今的我不得不宽恕自己当时的懦弱。那时的我尚年幼，对于感情问题的处理近乎无能。我也希望你能理解我这一份畏缩的倾心，毕竟养在心底的幻想确比曝光要明媚得多。

如果你有几次不经意地往水洼瞟去，看到过我模糊的身影，那我们正式见面仅限于水中倒影。如果还没有，那我希望我的守望能够再久一些。至少，毕业前我都是这幺想的。

高考将近，你在看台上逗留的时间却更久了，似乎是被曲子缠住脱不了身，又仿佛是你不愿意与它分离。每一次我踩点跑进课室，操场上却依旧笛声婉转。有时我溜出教室，跑到楼顶去看远远伫立在看台上的你。可每一次，我都眼睁睁地看着你的身影与暮霭凝成一块肃穆的黑石，渐渐被夜色吞没，笛声随之停止。笛声消失的一瞬，静寂从黑暗的各处推搡着涌来，我的呼吸在那一刹仿佛也停了下来。

高考的前一天下午，我在学校的长坡上往下走时，迎面走来一个身材颀长的男生，五官如水般清秀，眼瞳在阳光下黑得迷离。眸光与他碰撞的刹那，我的耳旁遽然响起《绿袖子》的旋律，声音大得几乎要将我的耳膜震破。他精灵般的指尖在光影里闪躲，缭乱得让我目眩。我的头很晕，很沉，但我还是知道那个人是你，所以我停了下来，但你还一直走着。你马不停蹄地走着，走得那幺快。那不会停止的脚步几乎要将我的幻想踏破，几乎要跑去一个我无法触及的世界里。

你要走去哪里？

我眼巴巴地望着你远去，逐渐地连同身影都消散在日光里。可是我太瑟缩，即便我与你只有咫尺的距离，我半步都迈不出去。

最后一次在看台下听你吹笛，就是与你相见的那日傍晚。

你站在看台上吹笛，我站在看台下，捧着书，背对着你。从看台下站出来，这是我能够做出唯一的努力，也是我能够克服的唯一恐惧。可到底还是只能站在阴影下，尽力地不被你看见，也尽力地让你注意到。而之所以是背对着你，是为了被你发现后方便逃跑。确实，这是个连我自己都觉得卑鄙的努力，但我还是宽恕我自己的。

你也许记得那日的蓝天清澄得近乎透明，像极了过度消毒的伤口，我望着水里的那一层蓝，隐隐地替天空感到疼痛。这一次，我在水里怎幺都找不到你的身影。最后仅能安分地站在原地，任由笛声萦绕身旁。

河流的河水有些发涩了，能听到河床干涸的咕噜声。可没有关系，今天你应该是状态不够好，还有明天，你还能够继续吹得更好。

后来就没有明天了，明天就要高考了。

高考完了，一切都结束了。

考试的第一天傍晚，我坐在看台下等。那一汪水早已被清扫得干净，人鱼大概也活不了，魔力估计也消散了。可我还是在等，等到台底滴下的水将我的复习资料濡湿了一大片，等到暮色沉到大地表面。黑夜没有你凝不成样，而没有你，我的夜空一片迷蒙。

我们到最后也不认识彼此。但受这一场雨浇灌而萌芽的懵懂还是真实的，你的倒影撞入我脑中的震感也是真实的，那令人变得胆怯的倾心也是确实存在的。

这一切虽是浅尝辄止，却引人回味。以至于高考结束后的连续数晚，我都在做同一个梦。

梦里，你在看台上吹笛，我站在看台下，捧着书，背对着你。看台前是一潭深泉，明亮得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