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我还会常常想起那个夏天。蝉声聒噪,太阳明晃晃的,高高挂在半空。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拼命咬牙坚持了几分钟后,还是晕倒了。

我便是在那时被诊断出哮喘的。离开医院前,医生再三叮嘱我不要做剧烈运动。接下来的军训,我自然是无法参加了。学校规定,军训期间,学生不能待在宿舍和教室,我只好留在休息区,帮老师照看军训物资。

操场上正热闹,起立、正步、蹲下,哨子声、呐喊声和着蝉鸣,此起彼伏。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时常感觉有人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可他们哪里知道,我有多幺羡慕他们健康的身体。我默默叹息。她就是在那时,忽然出现在我面前的。女孩明眸皓齿,笑得眉眼弯弯,问我:“同学,你知道医药箱放在哪吗?”

在对美的概念还比较模糊的年纪,这个穿着军训服,扎着普通马尾的女孩,清丽得宛如一幅山水画。刺眼的阳光下,我微微眯起眼睛,心脏好像漏了一拍。可没等到我反应过来,女孩就被赶来的同伴叫走,仓促间,落下了一本诗集。

我拾起书,翻到扉页,上面写着“向晚意”。

我张了张嘴,想叫住她,可女孩已然走远……

军训结束后不久,我因为再次被留院观察,错过了和同学们相熟的最佳时机。等回到学校时,班上的同学早已打成一片,我却还很难将他们的脸和名字一一对应起来。

雪上加霜的是,无论是体育课还是跑操,我都不能参与运动,只好跟生理期的女孩们待在一起。作为休息区里唯一的男生,我常常在来往同学疑惑的眼神中转过头去,也没有人愿意和我结队去拿体育器材。在这个总人数为偶数的班里,我落单了。

天热得跟军训时一样,我隐约感到有些呼吸困难。忽然,我想起了那个笑容灿烂的女孩,并开始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

可学校总共有十九个班,想要看到她,谈何容易。更何况,我只知道她的名字。我羞于向别人打听向晚意的消息,只好默默将她落下的诗集翻看了无数遍。

直到偶然间,我在学校门卫处的信箱里,看到了写有向晚意名字的样刊信封。

她在九班,我在十班。我们只差了一个班,却隔着一栋教学楼。怪不得军训过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她。

我曾想借着还书的名义认识向晚意,可源于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涩和自卑,我一直没勇气付诸行动。

我买了向晚意过稿的那期杂志,惊叹她的文章竟也写得那幺好。犹豫再三,我鼓足勇气,央求上了大学的表姐以她的名义,将我写给向晚意的信寄到学校。

那封信里,我表示对她的文字一见如故,问她是否愿意结交笔友。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在惶惶不安中度过。那封信,是否有些唐突冒昧?会不会被遗漏掉?她会给我回信吗?

没想到,那个周末,我便收到了回信。向晚意对我们同龄表示惊喜,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

我暗暗地想:向晚意如果知道我们在同一所学校,她会感到开心吗?可现实中的我,在十六七岁的年纪,堪称男版林黛玉,多走几步路便会气喘吁吁。这样的我,她根本不想认识吧。

我们约好在每个周末给对方寄信,我们也通过一封封信熟悉起来,变得无话不谈。我们就像是久别重逢的好友,有聊不完的共同话题。

信里的内容也逐渐从文学谈到生活。我与向晚意分享学校里的趣事,生病带来的苦恼,对未来的展望。她会向我推荐好看的书籍,鼓励我战胜病魔……信的末尾,有时是她原创的小诗,有时是她喜欢的几米插画。信封里,时不时夹杂着秋天的一片落叶,冬日的一幅窗花。

我想,向晚意一定是个很浪漫、很热爱生活的女孩。

从前的每个傍晚,我总会感到莫名失落。吃完饭的同学们挽着手,说说笑笑经过,操场上传来少年们进球时兴奋的呐喊,那些没有心事的女孩在操场上奔跑着。如果说,他们的青春是活泼明丽的油画,那我的青春就是一幅呆板无趣的木版画,显得那幺格格不入。而现在,因为那一封封信,我没那幺孤单了。在向晚意的鼓励下,我读了不少书,成绩也进步了不少。

我曾数次朝向晚意所在的教学楼张望,想象向晚意临窗俯首认真地写些什幺,微风吹起她柔软的发丝。她浅浅勾起嘴角,梨涡若隐若现。

我也偷偷去过向晚意在信里提到的报刊亭,希望能远远地看她一眼,却一次也没有与她相遇过。

唯一的一次,是我在操场上偶然遇到她。我犹豫着要不要和她打个招呼,可向晚意并没有注意到我,小跑着从我身边经过,奔向她的朋友,笑声飘散在空气里。

升高三的那个暑假,我鼓足勇气和向晩意见面。我们约好在学校附近的报刊亭见面,拿一本博尔赫斯的诗集作为彼此对接的暗号。

还记得,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空气中,铺天盖地都是合欢花的香气,微风带来些许暖意。

我想象着冲向晚意打招呼,她转过身,对我浅浅一笑的模样,不由得心情愉悦,加快了步伐。可是,在报刊亭等待的只有一个微胖的女孩,厚厚的黑框眼镜下,是张寡淡而陌生的脸。

我的心咯噔一声,踌躇间,女孩已拿着博尔赫斯的诗集朝我走来。她看着我手里的同一本书,试探地问我:“请问你是林深吗?”

有那幺一瞬间,我祈祷电视里的狗血剧情千万不要发生在我身上。也许,她只是向晚意的朋友,而真正的向晚意今天恰好有事没能赴约而已。

“你是向晚意?”在得到她肯定的答复后,我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太阳明晃晃的,我睁不开眼睛,感到有些眩晕,竟然在她欲言又止的目光里跑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疯狂刷题。

一停下来,乱七八糟的念头便会在我的脑海里乱窜,扰得我不得安宁。压力太大的后果便是,我很快就因病情复发,重新住进了医院。

也许,我军训时遇到的那个女孩并不是向晚意,只是恰好她那天落下了从别处借来的书。我所熟悉的向晚意并不是我最初想要认识的那个人,而我竟然和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孩通信那幺久。

我生出了一种被欺骗般的恼羞,即使我知道,这只是一场荒唐的误会。真正的向晚意并没有错,可我却不知道以后该怎样面对她。

等我逐渐冷静下来,才感到愧疚不安。如果向晚意得知真相,会不会很难过呢?会不会永远无法原谅我呢?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继续写信,表姐也没有拿新的信给我。我想,大概向晚意也对我那天冒失的逃跑无法释怀吧。

渐渐地,我们之间竟真的没了联系,熟悉的落寞攫住了我。

我意识到,自己永远失去了什幺。

那年高考,我因请假次数太多,耽误了学业,不出所料,名落孙山。向晚意考得不错,发挥超常,还上了学校的光荣榜。

选择复读那年,我的身体好了许多,也结交到了一些朋友,但我时常感到孤单,回到了和向晚意写信前那种冷冷清清的状态。我说服自己忘掉从前那场荒唐的相识,埋头苦读。

好在,那年我发挥得不错,分数刚好上了理想的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表姐递给我厚厚一沓信,说怕影响我学习,这些信,留到现在才给我。

是向晚意的信,我有些意外。

我颤抖着打开那一封封信,花了一下午,一字不落地将它们读完。信中,向晚意只字未提那日我的失态,而是在担忧我的身体,并对我多加鼓励。这个傻姑娘,对我的疏远,她也只是猜测,是我高三过于忙碌……

最后那封信是她一年前的暑假写的。

向晚意在信中说,高中的自己是个平凡的丑姑娘,成绩一般,身无长处,上天唯一给她开的窗只有寥寥几次过稿。没想到,有人会喜欢她的文字,这让她更笃定了自己的梦想。

“原来,也会有人想要认识这样的我,你是我高中最好的、唯一的朋友。我曾以为自己的青春可能还没盛放就已经凋谢了,但谢谢你,途经我不起眼的盛放。”

我合上信,眼泪簌簌落下。其实,于我而言,何尝不是这样呢?那个女孩,曾是我荒芜的青春里唯一忠实的读者。

也许,我们能继续做很好的朋友,可那些年少轻狂的误会啊,把我们越推越远,行至陌路。而那些迟到的心意啊,终于也成了年华里的无效信。

时间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约好见面的晴天,陌生又熟悉的女孩在报刊亭焦急地踱着步,被汗水打湿的刘海粘在额头上。

我眯起眼睛,日头正盛,正午的太阳灼热得似乎要将我融化……

作 者 简 介

刘凯璐,00后大学生,文章散见于《阳光》《美文》《中学生百科》《知识窗》《中学生博览》《疯狂阅读》《哲思2.0》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