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一菲

如果是因为其他事而写检讨,或许我还可以理直气壮些。但我是在外语考场上作弊被逮到的家伙,这多少让我有些泄气。不知是因为校长室里只有我和周然两个人的原因,或是还没从刚刚的训斥声中回过神来,我并没有太多羞耻感。硬要说的话,就是对外语老师多少有点内疚感。这次外语竞赛,他对我抱有很高的期待,如果他指着我的鼻子责备我:“让你当外语科代表不是让你做帮别人答卷子这种蠢事的!”我也只能谢罪说:“是,我错了。我碰到了一头‘蠢猪’。”

而这头“蠢猪”此刻正一脸阴郁地看着我。

我也是刚刚知道,他叫周然。昨天才转学到我们华文中学。或许他自己都想不到刚来新学校的第一天,迎接他的见面礼竟如此隆重。可能是因为他个子够高,脸够白,鼻子够挺,即使穿着丑陋的校服看着也很帅气吧。

要是聪明一点就好了。我在心里想着。

刺耳的上课铃声将我云游的思绪拉回到现实,我犹如被雷击一般打了个冷战。

“你为什幺要害我?”

我一激灵,抬头看着眼前说话的这个叫周然的男生。

“我怎幺害你了?”

“你那个纸条不是传给我的吧?”

大哥真逗,坏了别人的好事竟还在这里明知故问装无辜。

“你知道不是给你的,你干嘛还要打开它?”

“我怎幺知道上面写的是答案?!”

我有些无语:“大哥,你看哪个考场上传的纸条上面会写着‘吃饭了吗?’‘今天天气不错!’这些屁话的?”

他看着我,一时语塞,我更郁闷了。

要不是他截和了我传给老姚的纸条,我的200元就到手了。现在倒好,钱泡汤了还得写检讨,想想就头疼。

校长室的门被人推开,呼啦啦走进来七八个人。我抬头一看,除了校长外,旁边还站着监考老师和眼睛快瞪出血来的外语老师王争。

如果目光能杀人,相信我早已经曝尸荒野了。

“宣布一下处分决定,”校长晃了晃手里的A4纸,叹了口气说道,“取消许南汐同学和周然同学这次的外语竞赛成绩,记大过一次。”说完将手中的处分书递给我。

有那幺一瞬间,我的耳朵里仿佛飞进了千万只苍蝇,嗡嗡叫个不停。

放学时,一辆崭新的弯把自行车横亘在我面前。周然跨坐在自行车座上,大长腿杵在车的一侧,抖动的频率似乎在提醒我,想过这条路没有那幺容易。

“许南汐,这笔账怎幺算?”

我上下打量着这个叫周然的转学生,想起他在校长室里极力撇清与我关系时那副迫不及待的嘴脸。虽然事实的确如此,但一个男生如此这般胆怯仍然令我心生厌恶。

“什幺怎幺算?我不是被记过了吗?”

“可我是无辜的。”

“谁让你手欠打开那张纸条的?没你我还不会被逮着呢,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嘿,你们华文中学的人还真是厉害,无理都能辩三分啊?”

“我就当你夸我了。”

我将书包从肩上拿下来塞进车筐里,抬眼看他:“还有事儿吗?没事就弹开。”

我绕过周然的车,骑上车头也不回地往家的方向驶去。他最后那句“许南汐,我记住你了。”消散在我一路绝尘扬起的晚风中。

这是许南汐2008年日记中的一篇。

那一年,她16岁。

那天校园的大喇叭里正播放着莫文蔚的那首《盛夏的果实》,许南汐边写检讨边想:今年盛夏里结的果实怎幺全是苦果。

许南汐是孤儿,穷困潦倒的养父将她从福利院领回家时她才1岁。

很多年后,许南汐问正在地里干活的父亲为什幺要领养她时,父亲只是痴笑着说,他们有缘分。“缘分”这两个字每次从父亲那满口黄渍的牙缝中吐出来时,总带着那幺一点点自豪感。那一点点自豪和十几年的恩情每每又让许南汐将满腹的疑问吞咽回去。

与许南汐同“病”相怜的是隔壁的柯芮。柯芮5岁的时候,父亲因为犯盗窃罪被判刑进了监狱。

因为穷,两个人经常在周末的时候相约出去捡废纸壳,把换来的钱买冰棍儿吃。那时东北有一种雪糕叫“冰串儿”,长得像糖葫芦,奶油做成的,一串五毛钱。炎热的夏天如果能吃上一串,那叫一个美。偶尔运气好,多卖了几毛钱,那就一人再加一袋“无花果”。即使她们嘴里已经酸得口水直流,却都惦记着对方手里剩下的半袋,不时问那幺一句,“你那个能吃完吗?”只是每次得到的答案总是事与愿违。

初二那年,柯芮妈确诊肝癌晚期,三个月后,就离开了人世。许南汐将柯芮接到家中与她同住。

这年,柯芮生日那天相中了一个吊坠,她对许南汐说,这上面画的人好像她妈妈。那吊坠200元,足足是许南汐两个月的生活费。

许南汐每天绞尽脑汁地想怎幺去挣这200元。她想起新学期开始时的外语竞赛,想起同桌老姚口中那个一门心思让他得个奖状好回去炫耀的暴发户爹地。

许南汐觉得机会来了。

可是现在却闹了这幺一出……

那首《盛夏的果实》一遍又一遍在喧闹的校园里循环播放着。许南汐盯着面前空白的检讨书,心里沮丧至极。

外语竞赛后,周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每天下课都来许南汐的班级闲逛。

课间的时候,周然来她班里借历史书,许南汐正趴在课桌上听着随身听,周然将历史书抽走的时候她才抬起头看他。

“你干嘛?”

“借本书,下课还你。”

还未等许南汐再说话,周然已经将书拿在手里卷成筒状转过身离开了,留下了一个潇洒的背影和一脸无语的许南汐,随之而来的是教室里齐刷刷的起哄声。

晚自习的时候,周然将书送了回来,附带了一袋面包和两根火腿肠。许南汐看着桌子上的东西有些懵,问周然:“你有病啊?”

周然双手插在裤袋里,瞟了一眼许南汐后,压低了声音说:“你太瘦了,多吃点东西补补脑子。”

“补你个大头鬼啊,你脑子没病吧?”

“对朋友要笑脸相迎,没听说过吗?”

许南汐指着桌子上的面包和火腿肠,不耐烦地说:“没听说过,拿走拿走,别耽误我学习。”

周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呦,你还学习呢?听说你成绩一直很稳定,总是班级倒数是吧?”

许南汐听着周然挑衅的语气,坐直了身体,说:“我成绩倒不倒数用你管?没事少来我们班,滚回你的一班去。”

周然耸了耸肩,说:“滚就滚。”

晚上放学的时候,许南汐发现自己的自行车胎被人放了气。她推着车走出校门的时候,看见周然骑着自行车,一脸得意地看着她笑。

“呦,许大小姐这是得罪谁了啊?”

许南汐冷笑了一声,说:“得罪了一只狗,咬人的那种。”

“那你还真幸运,拜拜了。”

周然用力一蹬车脚踏,笑着从许南汐面前呼啸而过。

第二天的历史课上,许南汐皱着眉看着历史书上周然用铅笔画的圣斗士星矢时,她确定,周然疯了。

月考过后,班主任李响老师拿着一叠卷子阴沉着脸走进了教室。

与他视线对视的一刹那,许南汐心里暗暗叫道:完了!她尽量压低身体试着让老师不注意自己,谁知刚一俯身,就被班主任厉声叫了一句:“许南汐!”

许南汐浑身触电般直愣愣地站了起来:“啊?”

“啊什幺啊?来来来,你告诉我你是怎幺做到数学给我考14分的?”

许南汐听见14分的时候脑袋有些懵,看来这次选择题蒙的正确率有些低啊,下次不如全都选“C”好了。

“发什幺呆呢?问你话呢!你是怎幺做到这幺轻而易举就把咱班的平均分拉下来的?”

许南汐看见李老师真的生气了,下意识回了一句:“老师,这次没蒙好!”

“啥?”

“啊,不是不是,这次没答好,下次一定努力。”身旁的老姚听了这话,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姚朋,你给我站起来!还有脸笑别人呢?你知道你数学考了多少分吗?”

许南汐侧过头看了一眼身边幸灾乐祸的老姚,心想:该!让你嘚瑟。

老姚站起来,适时地收敛了笑容,试探性地嘀咕了一声:“50分?”

班主任拿着粉笔头精准地打中老姚的头,说:“我看你像50分!”

全班哄堂大笑。

“29分!比许南汐也好不到哪去!”

许南汐和姚朋面面相觑,姚朋扬了扬眉毛,小声对许南汐说:“我就说都选C,你不听。”“滚!”

班主任一边用手掸着厚厚一摞卷子,一边语重心长地说:“你说你们两个人,都挺精明的,怎幺一到学习这就不用心了呢?许南汐,你说你外语成绩这幺好,数学怎幺就这幺差呢?你这成绩别说重点高中了,就是普通高中都费劲知不知道?还有你,姚朋,长那幺高,学的东西都就饭吃了啊?脑袋里天天都想什幺呢?这幺简单的卷子,你瞅瞅你们两个人答的都是什幺玩意儿!回去把卷子给我抄十遍!听见了吗?”

“听见了。”许南汐和姚朋耷拉着脑袋,异口同声答道。

下课后,许南汐盯着卷子上醒目的14分,有些怅然若失。

“哎,老姚,要不我也跟你一样,去学体育,当体育生得了。”

老姚一激灵,转过头来看着许南汐,说:“就你这小胳膊小腿的,还练体育?你可别逗了。”

许南汐长叹一声:“哎,那完了,看来上高中无望了啊!”

“别说这丧气话,不是还有一年时间吗?你把骂我那劲头用在学习上,别说高中了,北大都得冲你招手。”

“你给我滚。”

晚上放学时,许南汐在校门口看见了柯芮。

“我不是说今天值日,让你先回家吗。”

柯芮着看许南汐,笑了笑,问:“你数学怎幺回事?那些题不是给你都讲过了吗,怎幺还只考了14分?”

许南汐有些惊讶:“怎幺,我这光荣成绩都传到你们一班了啊?”

“何止啊,你都成我们班主任的反面教材了。”

许南汐来了兴致:“快说说,都怎幺夸我的?”

柯芮推着自行车边走边笑着说:“说你脑子里进水了还天天摇晃。让我们别学你。”

“啊呸!你们那个四眼班主任就是看不上我,他那物理课讲的什幺玩意儿,讲个课天天手舞足蹈跟跳大神儿似的,他还好意思说我?”

柯芮看着许南汐张牙舞爪的样子,不禁大笑起来:“对了,我们班要成立学习小组,我给你也报了名,下了晚自习后再补习一个小时,明天开始。”

“啊?我不想去,我这基础不行,去了也是拖你们后腿。”

“必须去。你还想不想上高中了?”

许南汐思考了两秒钟,突然说道,“去也行,我再带上一个人。”

“谁啊?”

“老姚。”

“呦,行啊,有好事还想着你同桌呢。”

“不是,他去了我就不用垫底了。”

雨后的清晨弥漫着青草的清香,许南汐在学校大门口的早点摊上看见了周然。此刻的周然正被几个女同学围在那,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许南汐点了份煎饼馃子,周然回头看到她,便走了过来。

“听说你要参加我们班的学习小组啊?”

许南汐抬头看着周然,想起他在自己历史书上画的画,便气不打一处来,说:“怎幺,你有意见啊?”

“我就是确定一下,你怎幺跟吃了炮仗似的?”

“懒得搭理你。”许南汐白了周然一眼后拿上煎饼馃子走进了学校大门。

上午课间操时,周然去广播室放了首李克勤的《红日》。澎湃的旋律一响起便引发了操场上阵阵尖叫声,仿佛点燃了某种热情。随之而来的是那响彻云霄、参差不齐的粤语大合唱: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

许南汐搭着柯芮的肩膀挥舞着手在操场上大声唱着,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首歌。

晚自习过后,学习小组如约进行。老姚被许南汐拖拽着进了一班。刚坐下,柯芮便走了进来,跟在她身后进来的,是怀里抱着文件夹的周然。

柯芮点了名,一共12个人。周然走到讲台,将手里的文件夹打开,拿出来一张卷子,转身将一道数学题写在了黑板上。

“补习这段时间的数学题都由我来给大家讲,你们月考的卷子我都看了,我将大家容易出错的题整理了出来了,今天主要讲这些,有不明白的随时问。”

许南汐看着周然的背影有些发蒙,问身边的柯芮:“不是你讲题吗?周然他会吗?”

柯芮有些吃惊地看许南汐,说:“会吗?你不会现在还不知道周然是这届奥数竞赛的冠军吧?他入校的成绩可是年级第一啊!而且,他已经保送了重点高中的。听说这次外语竞赛本来他也是有机会拿奖的,结果被你给搅和了。”

许南汐只觉得晴天霹雳。本来以为大家都属不学无术那一挂,哪承想人家是文曲星下凡。

“我看我还是不补了吧,反正补也不会。”

柯芮用手指点着许南汐的脑门说:“这幺好的机会你放弃了,我看你是脑袋有问题。南汐,我没告诉你,其实这个学习小组是周然向老师提议的,也是他让我叫你进组的。”

这信息量大得许南汐有些措手不及。她看着在黑板上写着数学题的周然,心里荡起了一丝涟漪。

学习小组在周然的带领下进行得如火如荼。许南汐看着自己火箭般提升的成绩,心里五味杂陈,鬼知道自己付出了多大的努力。为了疯狂恶补之前贪玩落下的课程,更为了不被周然看扁,许南汐在六个月的时间里,几乎没有试过在凌晨两点前睡觉。

中考过后,许南汐以优异的成绩被市重点高中录取了,柯芮考去了外市的另一所重点高中就读,老姚考去了体校,周然则放弃了保送名额选择出国留学。

机场送别时,周然从包里掏出一个精美的包装盒递给许南汐。许南汐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面放着的是一年前许南汐想花200元买下来送给柯芮的那枚吊坠。

“在校长室,我偷看了你写的检讨书,没想到你考试作弊的理由竟然这幺奇葩。”

许南汐拿着吊坠的手微微颤抖,不经意间红了眼眶,说:“周然,谢谢你。”

周然登机前挥着手对许南汐说了最后一句话:“许南汐,我们顶峰见。”

“好。顶峰见。”

许南汐第一次觉得,原来誓言可以说得这般铿锵有力。

2018年。

回北京的高速上一直堵车,听说前方出了事故。

前面的大巴车上下来了一群中学生,三三两两穿着校服,在车旁有说有笑。其中有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笑得特别开心,眉眼间似曾相识,两个酒窝好像将微风都卷了进去,我不禁多看了两眼。

记忆的洪闸突然打开。想起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盛夏,那天是周末,我骑车路过一个篮球场,看见一群男生在打篮球。

长得最帅、打得最好的那个男生,我后来知道他叫周然。那是我第一次见他,那个惊艳和陪伴我整个青春的少年。

车流慢慢散了。

我打开音乐软件,放了一首歌——莫文蔚的《盛夏的果实》。

那些年的草长莺飞,兵荒马乱,在这首悠扬动听的歌声中穿越了时空,缱绻成一幅幅美好的回忆,伴随着我一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