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肖瑶

人人皆知,广州是一个开放包容、敢为人先的城市,这几乎是改革开放以来40余年中,中国人对广州的共同印象。今天当然也不例外,但认识不能止步于此。至少我们还要知道两点。

其一,开放包容与敢为人先,不是表象,换言之,这不是在特定时代呼吁开放、呼吁尝试之下的权宜之计、跟风之举,而是一种精神,这种精神深刻内在于广州的人文传统当中。

其二,开放包容与敢为人先,不只是眼前。既然是传统,就不只对当下有解释力,而是历史形成的。广州2000多年的历史史实,持续地支持这一传统。

对于一座城市而言,前者让它充满锐气,后者让它淡定从容。锐气使之进取,历史使之自信。

不可复制的基因

在经历40多年改革开放之后,开放包容、敢为人先这八个字已然成为举国共识。每一座城市、每一个地方,都希望塑造、宣扬这一品格。没有人会否认它的价值,区别只在于实现的程度。

为了投资落地、产业争先,每个地方都会出台不同的优惠政策,改善营商环境,制造成本洼地,为此甚至可能形成地区之间激烈的同质化竞争。这也是一种开放包容,一些创新性措施、做法与制度从实践中诞生,也是敢为人先。但同时,往往也是表象。

作为一种精神的开放包容与敢为人先,深植于社会土壤,表现为一种集体的真诚与无意识。它强烈地支持当下目标,但又不是由当下目标呼唤出来的。即便没有任何急切的目标,它一样自在于社会。

有心的人们一定会发现,这就是广州不同于任何其他城市的特质。这是它从出生以来走过的路决定的。

由于地缘因素,广州从不曾占据中国政治中心的位置,但作为古代 “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早在公元3 世纪,广州已成为中国与世界进行贸易和文化往来的海上通道,站在了中国货物贸易和文化交流的最前沿。

地处亚太地区海上交通要冲,历来是中国通往外域最近的出海口。广州的“海洋文明”,从一开始就意指开放、流通、辽阔。客观地理条件,是构成“人地关系”的关键要素,也是筑成一座城市文明特性与精神气度的必要条件,对奠定广州这座千年商都开放包容的经济传统至关重要。从这个角度看,广州是幸运的。

法国年鉴派史学大师布罗代尔在研究15世纪至18世纪世界城市发展时曾忍不住盛赞:“世界上也许再没有一个地点,在近距离和远距离的形势比广州更优越。”

近距离,指的是中国各地与世界的距离。万国商船通过马六甲海峡前来中国,广州是距离最近的良港,这是贸易得天独厚的条件。

而远距离,说的是古代中国从广州到政治中心的距离。“万国衣冠,络绎不绝”,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人汇集一处,对于古代政权而言,首先会感受到一种不安全感,这是毫无疑问的。在车马时代,广州与政治中心如此遥远,这种不安全感会被距离大幅削弱,因此,这里的跨国商业活动更能被接受和宽容。

直接点说,广州的开放包容、敢为人先,是表达,而不是表演。

虽然远离政治中心,但广州始终运转着强韧的中华文明。中华文明“天下无外”的广阔胸怀,在万国汇聚的广州得到了最好的实践条件。将我们都很熟悉的“文明冲突论”反过来看,不同文明、不同身份的相处,需要寻求社会规则共识,也需要把共识外化为社会规则,需要共同的善意,并且需要善意的落实。如果一个地方的生存与发展,2000多年里持续提出这种需求,那幺它的开放包容、互相体谅、彼此成全,就会内化为一种精神。

历史可证。盛唐时期,广州已是世界闻名的商埠,且为了秩序和效率,开始制定一系列具有时代前沿意义的海外贸易管理制度与法例,设立相关管理部门;迨至市民社会深度发育、自由开放蔚然成风的宋元时期,广州更是一骑绝尘、万商朝聚。

朝代在血雨腥风中更迭,广州也难以独善其身。但它经过喘息调整,再次站立,卷土重来,还是那个对商业抱持最大善意的广州城。风雷变幻,云起云收,广州总是坚守着一股悠久、连贯的活力。

历史告诉广州人,文化多元、思想多元、观念开放、社会包容,不被教条所桎梏,这就是通向民生福祉的自然真理。历千百劫,矢志不渝。

这就是精神。精神,是历史长久的锤炼、时间耐心地植入的基因。

精神不倒

基因的意思,指其表达是自然规律使然。直接点说,广州的开放包容、敢为人先,是表达,而不是表演。

历史总是起起伏伏,广州虽然在古代,就政治、文化意义而言,就中原历史叙事而言,“远在天边”。但它一样随着历史前行,被卷入,被裹挟。在席卷与裹挟之下,广州总是勇于抓住机遇,让历史的偶然运命,尽可能把稀有的利好垂青于己。

广州,商业是历史的,规则是积淀的,距离是遥远的,条件是便利的,应对跨国贸易,是有经验的。事实昭昭。所以,当古代的中国越来越闭锁,不时实行一口通商的时刻,那“一口”,广州就是不二之选。

明朝嘉靖年间,43年一口通商;清朝康熙年间,29年一口通商;清朝中后期,85年一口通商。广州,广州,广州。

一口通商,这就是前面所说的前现代政权固有的不安全感在起作用。尤其是最后一次,清朝在当时是“异族政权”,直到乾隆时代,依然忧心于社会的离心倾向,对于跨国商业活动的保守观念,也是情理之中。但是,它独独留下了广州一扇大门,让它向世界敞开。

1842年,《南京条约》签订,在英国的坚船利炮之下,新增了厦门、福州、宁波、上海4个通商口岸。结果我们都知道了,上海脱颖而出,从一个小县城变成了中国的商业中心,也是世界与东亚连通的中心。

日本京都学派学者宫崎市定分析过,英国需要把通商港口向北延伸,原因是纺织业立国的英国,棉衣、棉被在温暖的广州不好卖。而华东地区广泛发展的蚕桑、缫丝业,是它重点的原材料供应地。广州因此而“失落”,虽然仍是五口通商之一,但地位一落千丈。

广州因此消沉了吗?熟悉历史的人们都知道,除了开放包容的精神继续发扬之外,“敢为人先”的精神闯进了历史舞台,直接改变中国历史。

敢于斗争。三元里,中国社会大众第一次拿起武器,对抗殖民主义者。

敢于革新。在19世纪90年代,甲午战败之后,广州毗邻香港、澳门,成为了解世界政治制度的窗口,康有为、梁启超从这里出发,孙中山从这里出发。

敢于重启。1910年代,孙中山“二次革命”失败,流亡海外,是广州再次接纳了这位生命不息、革命不止的先行者,建立南方政府。

敢于担当。1920年代,五四运动带来的思想解放席卷全国,广州是全国唯一一个可以公开合法地高举革命旗帜的地方。共产党人和国民党结成统一战线,发动了统一中国的北伐战争。

敢于直面。新中国成立后,面对新世界的波诡云谲,国家仍选择将第一届“广交会”放在广州。

开放包容,敢为人先,既作为一种人文传统,更是一种城市精神,打不倒,压不垮。有一种鸟儿是关不住的,因为它的每一片羽翼都沾满了开放与创造的光辉。

沉淀下来的从容自信

开放包容与敢为人先是从广州的骨子里冒出来的气息,在现代中国,这一深长气息,牢牢吸引着追求财富、追求更好的生活的人们。

但这并不意味着,这座城市会在物质利益面前表现出势利与奔劳,不意味着这座城市会被塑造为世故的典型。恰恰相反,它比谁都从容、淡定,沉稳自信。这种反差感,也是广州最令人惊奇之处。

异邦往来的商业传统与本土生长的市民气息,内外兼修地为广州注入了一股永生能量。在这股能量的寄托与牵引下,不论遇到何种风浪,广州都能以最快、最稳妥与平和的姿态,复归向前,不疾不徐,不骄不躁。

静时若处子,茶香袅袅,风月无边。一伺风云动,扶摇直上者九万里。

在这里肉眼可见的,不仅仅是商业逻辑带来的理性和效率至上,更有一种温润平和的理性文化积淀。

一位广州老人对记者说的话,朴素而深刻:“不像长江的‘一江春水向东流,我们珠江係有起有落的,好似广州人的个性。”珠江缓缓涌起又沉落,似大地呼吸起伏,有风浪,更有坚韧的生命力,有向前无悔的魄力与搏劲。

正如广州作家叶曙明形容的那样,广州的传统气质,“像一条平缓而宽阔的河流,水所具有的包容性、流动性、灵活变化,顺则有容,逆则有声”。

即便是在特殊时代,广州的生活气,对人依然是具有改造和浸润作用的。当它与历史各阶段的革命更迭相撞,又留下来些温润平和,坚定有序的气度。

广州是一座现代城市。或者说,先进的现代性在它身上的显影,丝毫不亚于传统与稳定性。这是广州的另一大魅力:有条不紊的现代化,与从容不迫的历史传承,是并行不悖、彼此相辅相依的。

如今走在广州街头,一个最奇妙的感受,是不论走到哪里,脚下踩着的,一定是一块能说道说道的土地。从北京路商业区一站后出地铁就是见证民主革命策源的农讲所,在繁华的步行街不留神一拐弯,就闯进了曾经成立创造社的旧址。

但这些重要的“历史成员”从不声张,它们用随路可遇的惊喜告诉你:即便拥有丰厚历史,广州这座城市的主人,永远是当下的“人”与生活,广州历久弥新的生命活性,永远在于它能为具体的现在世界带去的幸福与希望。

两千余年始终如此,它的淡定、平和与中正,推动整座城市向内深化温暖与柔情,向外,则更进一步加固自身的魄力与潜力。

时逢端阳,又到赛龙夺锦的时刻。龙舟是南方传统,是楚文化的一部分,而楚文化,自骨子里就是一种浪漫主义,它上连高天,对于可能性从不设限,想象力没有边界,它又下接厚土,深植于中国传统文明,满怀家国与苍生。

静时若处子,茶香袅袅,风月无边。一伺风云动,扶摇直上者九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