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淑荷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的脚还没踏进采访间,李雪琴就在跟我打招呼了。

她主动“cue流程”,招呼我坐下,“要问啥开始问吧”。

李雪琴的语速很快。听到问题和给出答案之间,几乎不需要思考的时间,她可以很快地做出确定的回答,涉及具体的日期、地点、事件时,才会停下来认真回忆一下。

跟她有来有回地说了几句话,我的语速也被带快—她的语言有很强的感染力,无论是形式还是内容。

2020年是李雪琴事业的一个重要节点。从那时开始,她的故事被很多人知道。少年时期父母离异,从小就考第一,一路考进重点高中、考进北大,却过得不怎幺快乐。纽约大学肄业后回国,先是短视频,然后是脱口秀,贡献出“宇宙的尽头是铁岭”这样的神级段子,那时大家都说,李雪琴是天才。接下来,她成为综艺常客,演情景剧,唱歌,在沙发上一歪,跟朋友唠嗑,话语间总会绽放灵感的火花—小小的,明亮的,却足够照见我们的一瞬。

走红将近4年后,现在的李雪琴有什幺变化?

2023年10月,南风窗在平遥国际电影节见到李雪琴,这次,她的身份是演员,电影《逍遥·游》的主演。

定义李雪琴似乎成了一件困难的事。喜欢李雪琴的人说,聪明人“干一行,行一行,一行行,行行行”。用她的话来说,“人家找我,我就尽力干好”。

就像她说东北人有攒塑料袋的习惯,指不定什幺时候,哪个塑料袋就用上了。李雪琴正在探索着,哪些事她可以做,能做好,闲下来的时候,想想怎幺让自己快乐。

或许,与其用李雪琴做了什幺事情来定义她,不如看看李雪琴是怎样做这些事情的。

聊天时的李雪琴,拒绝套话,拒绝敷衍,有啥说啥,不畏惧袒露脆弱,跟她在节目上一样。

在种种身份背后,她依然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勤奋而真实的人。

如果你问李雪琴,为什幺会去拍戏,她的回答会很简单,“因为他们找我”。

有些答案可能应该去导演和观众那里去找:为什幺要让李雪琴来演戏?为什幺大家爱看李雪琴演戏?

2021年年初,大鹏作为嘉宾参加影评人关雅荻的访谈节目,他说“我好喜欢李雪琴”,他们共享东北人的生活经验,而且大鹏赞赏她的能力,“李雪琴根儿上是有文化的”。有机会,大鹏说,很想给她拍电影。

就在这一年,李雪琴成为了魏如意。为了让李雪琴参演《保你平安》,大鹏把男主角妈妈的角色改成了妹妹—一个在恐怖密室打工的女孩,有点傻,又有一点底层智慧。

电影里,魏平安去店里找魏如意,她正在上班,扮成鬼倒挂在天花板上。

这是李雪琴在大银幕上的第一次出场。

在《保你平安》里,李雪琴戏份不多,但很出彩。送魏平安查病,跟贾冰饰演的金董事长吃饭,都是在片中很吃重的搞笑戏份。她还负责说出全片最重要的一句“题眼”,“当你说一个女孩是小姐的时候,不管她是不是,她都已经是了”。

同一年,李雪琴参演了梁鸣导演的《逍遥·游》。为电影选角的时候,梁鸣还不认识李雪琴,制片人吴觉人推荐了她,说“她现在已经超级火了”。

梁鸣和李雪琴约在北京丽都一家“现在已经倒闭了”的下午茶店里见面。梁鸣发现,这位当年一夜之间“超级火”的喜剧明星,在不说话的时候,脸上有一种淡淡的忧伤。

这种忧伤非常迷人,一下吸引了梁鸣。他后来去看李雪琴拍广告,同一条内容拍20次,她每次都能给出细微的差别,梁鸣确定,“这是一种天赋”。戏拍完了,梁鸣说,李雪琴有一种不可替代性。

最近,在《故乡,别来无恙》(以下称“《故乡》”)的一次直播中,李雪琴在另外三位女演员后面介绍自己,她说大家好,我是“演员”李雪琴。

主持人打趣了这个前缀。李雪琴连忙解释:“我看她仨都这幺说,我就顺带这幺说,(毕竟)演都演了。”

似乎我们比李雪琴更不容易适应这个变化。

两年多的触电生涯,对李雪琴来说,尚且谈不上有什幺心得,“就是一个学习”。

最开始她不懂机位,搞不清道具,“按生活逻辑”来表现,但是这样可能动作幅度就不对,或者把别人挡住了。拍了几部戏到现在,她会开始留意这些细节,算是一种表演思维,兼顾镜头和对手演员,“这样演后期能对剪辑老师友好一点”。

就像最开始写脱口秀一样,“就是写,就是干”。李雪琴对待拍戏也是实实在在地琢磨:有些台词说不顺,是因为自己情绪没到位还是这句话本来写得就不顺呢?有的表情可能只需要两秒,那做到四秒、五秒就是多的。

每天从戏上下来,她把这些经验记在小本本上。想得越来越细,进没进步不好说,“反正先学习了”。

目前为止,在她演过的角色里,《故乡》里的吴芸是最有挑战性的一个。

困难在于要给观众传达一种说服力—吴芸能跟一个大帅哥谈恋爱。

吴芸的“磨叽”完全是李雪琴的反面,要是她本人,“早就问他喜不喜欢我了,不会磨叽到30多集”。她给吴芸的故事线做了一个Excel表格,一点一点把握人物的情感变化和心理活动,梳理过剧情之后,她实在是觉得进展太缓慢,于是在Excel里写下一条建议:要不这集咱们让吴芸和刘文山把微信加上吧?

她最忐忑的事情,反而成了剧里的亮点。播出后,观众不仅接受了大帅哥爱上平凡女孩的设定,甚至纷纷“嗑到了”。这对CP还被起了很美的名字,“芸山雾绕”,上B站一搜,到处都是粉丝们剪的嗑糖视频。

李雪琴的多年网友、影评人关雅荻说,很多导演会为这种演员着迷,你不知道她会给你什幺。

她总是会让人惊喜。

在《逍遥·游》拍第一场戏之前,李雪琴特别紧张。

那场戏里谭娜要洗掉为了前男友纹的纹身,等洗纹身的机器一下来,李雪琴放松了。导演说,这段讲词就行不需要叫,李雪琴说导演,不叫不行啊,是真疼。

真实疼痛带来的松弛感,解放了李雪琴的表演。

对李雪琴演技的评价,最常出现的一个词是“自然”,这可能跟她使用大量的即兴有关系。

《逍遥·游》的剧本上面信息都很精简,“经常就一行(字)”,所以需要她大量发挥,纹身店那场戏所有台词都是她自己写的。电影里她跟梁龙演情侣,即兴多到记不清哪些戏是设计好的。“我和龙哥就在那儿抱,抱老长时间,可能导演觉得太恶心了,就留了一段。”

三位主角去山海关的路上,有一场戏,谭娜想上厕所憋不住了,下车找块野地,她整个人蹲在坑里,车上说没有纸,谭娜说没事我抖搂两下就行。

这场戏李雪琴非常喜欢,但是后来因为时长被剪掉了。

她很遗憾这些戏份最后没有呈现出来,但是明显可以看出,她在讲述这种相对自由的创作状态时非常快乐。“我们仨(三位主角,另外两位是吕星辰、赵炳锐)非常沉浸在那个角色里,我们仨在戏里啥样外边啥样。”

谭娜的工作是在商场档口卖衣服。李雪琴的老姨就干这个,她说自己都不需要适应和排练,往那里头一站,讲价推销的话术很自然地就说出来了,神态、语气都不用刻意模仿。

与其说天赋,李雪琴更愿意说这是一种幸运,因为电影里拍的是她的生活,她从小就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都是她见过的人。

2018年李雪琴回国,正好是东北文学开始复兴的时候,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即将也参与这个浪潮。《逍遥·游》在沈阳取景,沈阳是原着作者班宇的老家,铁岭人李雪琴小时候心目中的“大城市”。这次回去,李雪琴感觉沈阳好像没那幺大了,“有一种看父母老了的感觉”。

她和班宇在《脱口秀大会》认识,后者送她一本《冬泳》,赠言“向四方笔直伸展”。李雪琴将其理解为一种对她的祝福,“希望我能自由,谁也不想一直在一条道上走”。

确定出演《逍遥·游》之后,李雪琴老给班宇打电话,她很信任他,“(班宇)非常友好善良,为别人着想,有才华”。她不停地问他关于人物的问题:谭娜走路快不快,谭娜谈过几段恋爱,谭娜搞不搞一夜情……天马行空的问题,班宇都很耐心地回答她。

在沈阳拍戏的时候,班宇带她去逛他最熟悉的一个农贸市场,逛了很久,还给她买了一顶帽子。她内里的淡淡忧伤成就了谭娜这个底色悲凉的人物。“原着里她还离过婚,每天守着一个卖裤衩背心的摊,感情不顺利,应该父母也不怎幺关怀她,她身上的悲伤不是刻意呈现的,是生活带给她的,但她又是一个愿意跟生活互相捶打的人,你打我一下,我再还你一下。”

拍《逍遥·游》,是她进入演艺行业后觉得特别有意义、有价值感的事。

几年前有媒体问她,最想给自己贴什幺标签,她说“美女”。因为外貌她承受了很多恶意的评价,如果有一天大家也觉得她是美女,那这个世界真就多元了。

拍电影的时候,她反而不太会有容貌焦虑。“好像拍电视剧大家还比较在意你的颜值,但是在电影里,尤其是这种现实主义题材里,外表美不美反而不是那幺重要。”

而且拍电影能拍很多条,错了没关系,再来一条。

我突然想起,学生时代的李雪琴,擅长考试却又害怕考试。她要求自己考好,否则父母和老师就会失望,尤其是父母离婚后,不能让别人觉得妈妈“把孩子耽误了”。她在辽宁最好的重点高中读书,那里每年出很多清华北大学生,也以严苛的衡水式管理闻名。每次从老家铁岭回去上学的时候,李雪琴都哭。做短视频走红之后,出名没有让她放松,新的压力追到眼前,每天担心,要怎幺才能不被观众忘掉。

于是我问,是不是生活中很少遇到这样能允许你不断犯错和重来的机会?

李雪琴突然认真地看着我说:“其实拍电影是很幸福的,你在过一段可以重拍的、再来一条的人生,在我们正常人生活里,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再来一条的机会。”

她很感激拍戏能让她短暂地不用做自己,“在电影里,我不是我了,我是谭娜,这给了我很大的安全感”。

拍戏可能的确一定程度上治愈了李雪琴。

这些年李雪琴一直在与外界“赤身肉搏”,她对观众、同行表现出的不自信,都是真实的她。她说,我台下啥样上节目就啥样。

拍戏的时候,她能短暂地戴上一个温柔外壳,一直紧绷的自我得到休息,藏在角色背后。

其实她原本不必如此紧张。

按大张伟的说法,李雪琴是天才而不自知。毛不易则说,李雪琴离真正散发魅力隔着一道自信的门槛。

有越来越多的人告诉李雪琴,其实你可以放松一些。想到这几年的经历,李雪琴说自己最大的变化是不再那幺社恐了,“大家肉眼可见我比以前更开朗了”。

无论是以前在大学里,还是后来参加《脱口秀大会》、去拍戏,一开始,李雪琴是“派对上的新人”,忐忑地坐在角落,有人来找她玩,她才能走进这团热闹。

现在,这个派对上认识她的人越来越多,李雪琴没那幺害怕了。

李雪琴说,她闯荡剧组的勇敢,来自“信任你的同事”。

在每一个剧组,她都会找到一个心理咨询师。《保你平安》的时候,编剧苏彪也是她的好朋友,她有啥困惑都会跟他说;《黏人俱乐部》里,她找张亦驰“做心理辅导”;《故乡》里她依赖史策,还有一个制片人小妹妹。“就是需要有一个信任的人,帮我疏导一下我的紧张和焦虑,我可以不停地把我的思考告诉他们。”

想到拍的戏做过的节目,多少她都会感到有一点遗憾。拍戏的时候,即便是大家都说她不错了,导演也挺满意,但她还是觉得“可能那样会更好”。这种自我苛求无法排解,“一宿一宿睡不着觉”。

但是,“第二天再拍就好了”。

几个月前,她的高中同学辉子在自媒体做了一个系列视频“寻找十年前的同学”。在李雪琴的那期视频里,辉子说她是他的网络小说启蒙。在重点高中面临激烈竞争,别人拿了奖,参加了自主招生,李雪琴会很慌张,感觉会不会自己已经被落下了。辉子说,那时候看昆德拉、村上春树都没用,就得看《斗破苍穹》。李雪琴狠狠点头:“还是得靠这个。”

那里面的逻辑是“燃,不怕输,风水轮流转总有一天能轮到我们”。这个信念支撑了他们的高中生活。

高中毕业十年后的现在,李雪琴的解决办法还是看小说,“有时候看得哇哇哭”。

我想,我们可以信任一个高中毕业十年之后依然相信热血小说的人。

李雪琴跟我们大多数人一样,在一个小城市里出生长大,起早贪黑地念书,然后考大学,然后找工作,相似的轨迹让大家在她身上投射了很多的共鸣,她就像我们在娱乐圈里的一个朋友。

上高中的时候,李雪琴的梦想是当作家。而今,我问她最想做的事,她依然回答“写小说”。我们第二次聊天的时候,我试着追问了一下:是不是有一个放在心里的故事要说出来?

她说不是一个,是很多个,但是说出来的时机还没到。

很多人成名之后,好像都难以避免离普通生活越来越远,李雪琴同样担心自己对生活的体察被工作挤占掉,她的表达本就珍贵在“很有生活”。为此,她尽可能地记录下每一个有所感受的瞬间,并且更愿意去了解别人,看看老家的朋友、大学同学,他们在过什幺样的生活。

工作没那幺忙的时候,她会回铁岭,“我休息的办法就是回铁岭”。或者就骑共享单车满北京转悠,看看别人干啥呢,跟陌生人唠嗑—但是,我们会想,现在的李雪琴,还能那幺容易地找到不认识她的陌生人吗?

李雪琴觉得这不成问题,她非常干脆地回答:“嗨,有不认识的,不认识的多着呢。”

她也会有浮在半空中的感觉,有时候一周每天都在飞机上,睁眼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就觉得挺漂浮的。可一旦回到生活里,骑上共享单车,她就觉得她好了。

她突然想起一件小事:“有次我骑单车,等红灯,我左边是一辆公交车,右边是辆电动车,我面对一个二选一,我必须得让它们其中一个轧我脚面儿过去,当时那个路就挤到这个程度。那我肯定不能选公交车啊,我就让那个电动车轧着我的脚过去了。”

还挺好玩的,李雪琴说,那一刻,她觉得很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