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炽荣

《愤怒的囚徒》

《愤怒的囚徒》终于在中国面世。多年前我就曾拜读阿伦·贝克的这本书,当时,我发现这一本信息满满的巨着,竟然有着不可言喻的发人深省魔力。书中讨论的题目,是每一个读者都会感同身受的经验。

对于事物,每人都会有自己的看法,自己的见解,所以每个人也会有不同的偏见。偏见会影响一个人对事物的观感和态度。这种负面态度也常常引起不满、敌意甚至是仇恨。敌意如果被一些环境扳机触发,愤怒情绪就会来了。

不要小觑愤怒,因为如果处理不善,愤怒可能会引发暴力和攻击行为。最讽刺的就是,虽然每个人都明白愤怒和暴力的消耗性和毁灭性,但我们仍然会不自觉地把自己囚困在无穷无尽的愤怒中,从而堕进了一个不能自拔的深渊。

阿伦·贝克这本书,从认知科学的角度剖析愤怒和仇恨。他更强调仇恨对个人、家庭、群体、国家甚至世界的破坏和毁灭性力量。我记得初阅读这本书时,发现除了很多科学性的分析外,作者也从他的认知治疗角度,用简浅易明的例子去解释愤怒的认知特点和思考过程。

不同的讨论不时鼓励读者跳出老生常谈的认知治疗框架,从一个多向性的宏观角度去了解仇恨究竟是怎幺一回事。回想当年,在阅读过程中,我会有醍醐灌顶的感觉,打开了很多自己以前从来没有思考过的范畴,不自觉地沉醉在被阿伦·贝克启发的惊喜中。

从遗传的角度去看,人类有幸在达尔文的进化论中经历物竞天择,贵为最高等生物。人类感情的复杂性和多元化,是万物之首。

比较起其他动物,人类的进化赋予我们一个复杂和先进的脑袋。我们幸运地拥有语言、文字、思想、图像化、符号化的沟通能力,可以创造虚拟的情景和意象。这些能力,是其他动物没有的。

但我们也不能忘记我们的血液里仍然有着原始的兽性。如果有需要时,每个人都会保护自己,甚至诉诸武力也在所不惜。

动物天性也驱使我们不惜一切去寻求朋辈的认同,并在社会扎根。为了把偏见、仇恨、愤怒和暴力合理化,很多人会打出理想、信仰、国土、复仇等等的口号,去开释自己的仇怨和行为。

语言是人类的能力,但也可以是一种诅咒。文字可以深化我们的偏见,燃烧我们的愤怒,延续我们的仇恨。文字、书籍、档案可以把仇恨一代接一代地传下去。这其实是最恐怖的。

所以我有一个顿悟:愤怒和仇恨的根源,其实可以追溯到我们的语言能力、思维和学习。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偏见和仇恨,也会有愤怒的时刻。我们要深究的就是,为什幺这些具有毁灭性的思想和行为可以长期依附在我们心底,使我们无法自拔地成为“愤怒的囚徒”。

语言的威力是可以超乎我们想象的。

从孩童时开始,不少表面睿智的成语和谚语,已经开始在我们的脑海里潜移默化地散播仇恨的种子。这些我们从小就耳濡目染的种子渐渐生根发芽,牢牢抓紧了我们的思想。

在成长过程中,我们会深信这些谚语就是正确的道理。什幺“此仇不共戴天”“有仇不报非君子,有怨不报枉为人”等等,就是很好的例子。用语言传承的文化教育,古今中外都在陪伴我们的成长。

西方有 “An eye for an eye”,我们有“以牙还牙”;西方有 “Kill or be killed”,我们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最恐怖的就是“君子复仇,十年未晚”。每个铿锵句子的背后,都是把我们关进仇恨笼牢的黑手。

我曾读过一本N. Sanford所写叫《默许的邪恶》的书。作者剖析了杀戮和战争背后的心理过程。世界大战、种族灭绝等等的灾难,往往是出于当权者或领导个人的决定。

他们用不同的宣传手法去打造信仰、种族、国土理念,以获取国民的支持和认同。

再下一步就是从上而下,把敌人妖魔化、去人性化,并且把歼灭合理化。

最终,敌人的生命变成了在瞄准器上的一件物体,杀戮也变成了自卫和报复的必需手法。

阿伦·贝克在书中也尝试正面地用人类独特的语言、思想和认知,去消减愤怒和仇恨。

仇恨和暴力是基本的兽性,也是认知神经心理学所谓的“从下而上”。但如果我们可以调节和主宰自己的认知,或许可以动员一些其他动物没有的高智思维去抗衡仇恨,用“从上而下”的方法去逆转偏见和仇恨。

仇恨也有解药。友爱、关怀、宽恕、共情、怜悯、协议、包容、接受、大同、大爱、利他主义都可以消解仇恨。阿伦·贝克撰写这本书时,互联网才刚刚开始。

他老人家万万不会想到20多年后的今天,科技进步竟然带给我们一股无可抗衡的传播力量:社交媒体、信息平台、影音片段、数码科技,甚至真假难分的深层假象、人工智能、ChatGPT等,共同成就了使人无所适从的信息爆炸和乱局。现在要去影响和控制思想,真的可以随手拈来,不费吹灰之力。

如果我们可以发挥语言的威力,搭载上这些以惊人速度在发展的信息科技,用于“去仇恨”“去愤怒”“去偏见”,我们就有希望不再成为“愤怒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