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秦怡

2023年8月1日,在房山蓝天救援队的帮助下,受困居民转移到了安全地带。(受访者供图)

在没有险情的日子里,蓝天救援队做的工作可能是你无法想象的琐碎。“学校旁边的树上挂了个大马蜂窝,小猫爬上树下不来了,狗掉进井里了,老百姓的牛羊跑丢了,老人家里的水管冬天冻瓷实了……这些救援电话我们都接到过。蓝天救援队的日常工作,不像很多人理解的那样全都很危险。”北京房山蓝天救援队队长陈海军告诉《环球人物》记者。

但危险来临时,他们只有四个字:“义不容辞。”

今年7月底到8月初,台风“杜苏芮”制造了一场自南向北的严重风雨灾害。从台风登陆的福建,到暴雨如注的北京,蓝天救援队和各种民间救援队奔赴全国各地的救援现场。在政府的引导和调度下,他们蓝色的身影冲往一线,解救受灾群众。他们诠释了民间救援队的核心精神——大爱与无畏。

“指挥官决定用什幺救援方式”

7月28日9时55分,“杜苏芮”在福建晋江市沿海登陆,登陆时,中心附近最大风力为15级,是1949年以来登陆福建第二强台风。

2023年7月29日,陈素珍带队转移洪濑镇的受困群众。(受访者供图)

台风登陆之前,全省就已经严阵以待。7月25日9时15分,厦门市气象台发布台风蓝色预警信号。厦门蓝天救援队队长陈素珍很快注意到了这条消息——自从进入台风多发季节以来,她一直紧盯着天气状况。有了过去多次应对台风灾害的经验,陈素珍知道:“只要能提前做好准备,哪怕台风来了,水淹了,树倒了,但路上和危险的地方一个人也没有,就不用怕。”

25日这天,陈素珍就开始带着队员清除市里的安全隐患。清理路边半倒的树,清除街上杂物,搜寻、清理广告牌与花盆这些高空危险物,把地势低洼地带的居民提前转移到政府安置点……这些工作看似琐碎,却能在很大程度上减少人员伤亡,并方便日后的救援。

29日,台风登陆的第二天,救援任务来了。厦门市应急管理局打电话给厦门蓝天救援队,告知附近的南安市洪濑镇内涝严重,请求救援队增援。“对民间救援队来说,和政府的对接很重要,我们不能一窝蜂全冲进去,所以,我们分了不同的梯队,既要保障洪濑镇的救援,也要守好厦门大本营。”陈素珍说,单是厦门市成立的民间救援组织,除了蓝天救援队外,还有十来支其他队伍。

受灾地区往往会因为通信基础设施被毁坏、淹没,信号变差,通信不易。准确了解不同地点的实时灾情变化,及时协调各方救援力量,无论是对政府还是对救援队来说,都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正当陈素珍准备带队前往洪濑镇时,队里又接到厦门市应急管理局的新通知,得知洪濑镇上的水开始退了。与此同时,另一支救援队也告诉她同样的信息。

陈素珍想了一下,保险起见,还是先带第一梯队赶过去看看,但为了减轻负担,去掉了几台冲锋舟上的发动机。中午抵达后,她先跟着一名本地志愿者把镇上的大街小巷排查了一遍,“记住水最深的地方是哪儿,最浅的地方是哪儿,哪儿水流急,哪儿有楼梯。这些基本情况摸查好了,指挥官就能决定用什幺救援方式。”

“当时水最浅的地方,没过我的膝盖,最深的已经到脖子了。队里有身高1.86米的男队员,洪水差不多到他的胳肢窝。”陈素珍的身高是1.65米,有好几处地方,脚踩不到底,如果不是有救生衣的浮力,她差点被淹到。

因为冲锋舟卸掉了发动机,水位浅的地方,转移群众就要依靠人力拉舟。陈素珍立即给当地经常合作的挖掘机师傅打电话,启动接力转运的方式——把冲锋舟拉到水更浅处,就把舟上的群众交给挖掘机;挖掘机再把人带出被困地带,交给皮卡车队;最终由皮卡车队将群众送到政府准备的安置点。这样,整支队伍就高速运转起来了。

但还是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救援难点。镇上有一名老乡舍不得家当,陈素珍把他载了出来,他又偷偷搭着他人的冲锋舟跑回家取东西,“来来回回转移了3次”。陈素珍也感到无奈:“别看水在退了,其实,在看不到底部的泥水里,危险随时可能发生。”

队里的每名队员都随身带着电笔,腿上还别着一把刀。“洪水来了会停电,但水里面有很多汽车、电动车,它们可能放电,这时就要用到电笔。冲锋舟上如果带着发动机,很容易被电线、垃圾缠住,要用刀把它们割开。”这些重要的经验,都是陈素珍在10多年的救援里一点一点总结的。

洪水彻底退去的第二天,陈素珍又特意带着队员返回镇上,查看了一遍地形,和自己当时的评估作对照,“都是下一次救援能用得上的实战经验”。

“水在几小时内迅速涨了起来” 

7月29日这天,当陈素珍在洪濑镇救援时,北京的雨也下了一天。陈海军在水域救援志愿者的群里发了一条公告,征集备勤人员。很快,王宏春、刘建民等队员都报了名。

“两年的服务时间是个坎儿,在救援队坚持了两年的,基本上就留下来了。”陈海军告诉《环球人物》记者:“王宏春从2013年队伍筹建,一直坚持到了现在。刘建民刚好两年,但他水性很好,学习能力强,已经是水域救援组的副组长。一般有救援任务,都不用我张罗,刘建民会检查所有装备。到了现场,也是刘建民叮嘱大家穿好救生衣,检查腿带有没有系上。”

7月30日,雨继续下,备勤人员来队里报到。王宏春载了将近1000元的物资,说最近几天就住在队里了。刘建民的家离救援队更近,当天很早就来了。接到第一个求助电话后,陈海军和刘建民一起把群众淹在水里的车拉了出来。接着,陈海军的手机想发微信都发不出去了,“全让不断打来的电话给冲了,都是打来求助的”。

2023年7月29日,陈素珍(右三)借用挖掘机转移洪濑镇的受困群众。(受访者供图)

晚上8点多,又一个求助电话打到队里。陈海军听到电话里一直有孩子的哭声,打电话的女子来自房山西北部的佛子庄乡白草洼村,“她说,家里进水了,已经有两米多深,她带着一个不到3岁的孩子,特别害怕”。

陈海军当即带着队伍出发。从队里到白草洼村,班各庄大桥是必经之路。但救援队赶到班各庄大桥时,水流特别急,洪水沖击着大桥,发出“轰隆隆”的巨响,“邻近村子的快递柜直接被水冲跑了”,大桥无法通行。

到了深夜,雨暂停了一会,陈海军决定带队先配合琉璃河镇政府进行人员安置保障服务,等水位下降了再出发去白草洼村。

重新出发的时间定在31日的凌晨3点。出发前,大家打算吃点泡面对付一下,还是王宏春从自带的物资里翻出来几包速冻饺子,在厨房里煮了给队友吃。

再次赶到班各庄大桥时,水位比夜里降低了1米多。但救援队注意到,在水流猛烈而持续地撞击下,桥基里的水泥、石头被剥落得七七八八,桥随时存在坍塌的可能。

“这时候行人和车辆从桥上过去,可能连人带桥全掉下去,特别危险。”大家商议后,决定王宏春、刘建民等6名队员留守大桥,劝阻来往行人和车辆,陈海军和其他10名队员绕山路去白草洼村转移群众。

早上8点左右,陈海军一行人赶到了白草洼村。形势比他想的更严峻,村里的房子很多背倚着山,而山体已经出现小范围滑坡。

一行人迅速分工,挨家挨户敲门,计划将村民们转移出去。陈海军心里着急:留在村里的年轻人很少,四五十岁都算年轻的了,老人们很少意识到这场暴雨的严重性。陈海军喊完一名村民,却迟迟不见他来集合,陈海军再跑回去催,发现他刚把羊轰出圈,在喂羊,说“不能让羊饿着”。陈海军心急如焚,把他劝走。

救援队从白草洼村转移大人小孩共20名,包括那位打电话求援的年轻妈妈和她的孩子。返程路上,他们又将20名趴在房顶上的民工救了下来,拉到安全地带。陈海军回头一看,刚才还能看见的屋檐此时已经完全淹没进了水里。

陈海军预感到不妙。“水在上午这几小时内又迅速涨了起来,我们凌晨去的时候还能看见被冲毁的公路,到了上午已经什幺也看不见了,成了一片汪洋。水位最高的时候,水面离路灯灯顶不到一米,路边的松树、杨树都能连根拔起。”

而此时,房山全区的情况是:经过连续两天没日没夜的暴雨倾泻,大水已经淹没了房山的多条道路。房山区地处北京西南部,山区面积占全区1/3,小规模的山洪随时可能爆发。

2023年8月5日,北京市房山区,抢修人员在抢通一段被暴雨冲毁的道路。

参与过那幺多次水灾救援,这是陈海军第一次感到腿有点发软。

他迅速带队向城区返回。刚刚经过一个涵洞,他的对讲机里突然传出留守大桥的队友的声音:“队长,我们这里水上来了!”

“赶快转移!”陈海军吼道。

“不!我们……”对讲机中传出最后几个字,信号就断了。

“队长!”与此同时,村民的呼叫让陈海军回到了眼前的汪洋中:“你们救援队有一条船被水冲走了!”陈海军当机立断,留下两名队员护送被转移的群众,其他人往回返,沿路寻找落水人员。

当天,6名失联的守桥队员中,有4名安全上岸。第二天,8月1日,王宏春被找到,确认失去生命体征。第四天,8月3日,噩耗再度传来,另一名失联人员刘建民,也确认牺牲。

陈海军失去了两位最亲近的队友。

都是“追梦人” 

危险是突然发生的。后来,陈海军从4名幸存队员那儿了解到,河道里突发洪峰,“根本来不及反应”。短短几分钟内,6名留守班各庄大桥的救援队员被洪水围困。他们立即叫2名路政人员穿上救生衣,戴好防护头盔,一起坐上冲锋舟。

紧急坐上冲锋舟后,刘建民一直在照顾着船上的其他人,让他们俯身、降低身体重心,“抓紧!抓住!”没漂几公里,一个激流过来……

“山洪和普通洪水不一样,只要一过膝盖,就很危险了。因为它流速特别快,水里又有各种漂浮物,那幺大的石头掺杂在水里,很容易翻船。”陈海军红着眼睛、声音颤抖地说道。

房山蓝天救援队此次派出的两辆依维柯车、3辆皮卡车以及4条冲锋舟,均被山洪冲走,或完全没了影踪,或剩下一堆支离破碎的铁片,靠着碎片上的“蓝天救援”字样,陈海军才勉强认出这是队里的车。“人在大自然面前太脆弱了。”

意外发生后的8月7日,《环球人物》记者在房山蓝天救援队办公区采访陈海军。这一天,天很晴朗,除了留在花叶根部的泥泞、救生衣上的咸腥味,以及小道上飞扬的泥尘外,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刘建民进行水域救援训练的留影。(受访者供图)

王宏春日常拉练的留影。(受访者供图)

陈海军无法接受王宏春和刘建民的离去。“接受不了,前一天还在一起吃饺子,第二天人就没了,总想起他们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话。王宏春性格开朗,一进院里就喊我‘漫步哥!漫步哥!老这幺叫。我们夜里要值班、接任务,刘建民家离得近,他就常常住在这里。他每天5点多起床,我都不用闹钟,一听到他的咳嗽声就醒了。”

如果不是接受媒体采访,陈海军更习惯称王宏春为“23”,刘建民是“追哥”。2013年,房山蓝天救援队成立,大家决定以网名互称,“来了就是做救援,不论什幺家庭背景和社会地位”。王宏春曾和队友们提起,23岁那年,她想参军,家人不同意,她没去成,这成了她心底一个遗憾。于是,“23”这个网名从2013年一直陪伴她到现在。刘建民的网名则和很多中年人类似,这位勇敢的47岁汉子称自己为“追梦人”。

或许,也可以说,民间救援队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追梦人”。《环球人物》记者和陈海军、陈素珍交流得越深入,越能体会到,这是他们身上的共同点。

陈海军(下)执行山地救援任务。(受访者供图)

成立房山蓝天救援队的动因,可以追溯到2012年。当时,陈海军去十渡风景区玩,景区里有人溺水而亡。家属找来一个捞尸人,谈妥了价格,给1万块钱将遗体打捞上来。“竹筏在水面上转了两圈,什幺也没找到,却跟家属要7000块。”想起这件事,陈海军至今愤愤不平:“看着家属在那儿哭得快晕过去了,心里就产生一个冲动,要成立一支救援队伍,免费帮助大家。”

房山蓝天救援队刚成立时,队里只有4顶从燕山石化公司借来的头盔。王宏春想给队里捐钱,陈海军不同意。队里有规定,私人捐款一律不要。陈海军对她说:“你挣钱不容易,不要给队里花钱了。”王宏春不听,买了一款价值4700元的专业绳索,带到陈海军面前。这成了队里第二件专业装备,第一件就是那些头盔。

还有很多像王宏春一样的人,陈海军根本数不过来。在房山蓝天救援队搬到现今区政府提供的办公地之前,救援队的办公地是队里一名志愿者“找单位要的”,紧巴巴两间房,却帮助救援队度过了最初的艰难岁月。队里有位志愿者是出租车司机,有一次,为了参加群里发布的救援任务,他马上跟乘客商量,问对方是否方便换一辆车,他愿意提供赔偿。

陈素珍今年59岁了,是全国各地蓝天救援队里为数不多的女队长。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陈素珍作为志愿者赶到四川,却因为不懂专业的救援知识,不敢擅自搬动一块砖。“我眼睁睁看着那些生命向我求救,却做不了什幺。”

回到厦门后,陈素珍便决定成立一支专业的救援队,厦门蓝天救援队也成为全国最早成立的那批民间救援队之一。

“不求,无畏,付出,谦卑,包容,和谐”,这是陈素珍总结的厦门蓝天救援队的精神,每个词都来自她的亲身体验。当陈素珍越来越多地参与到救援任务中后,她的婚姻也触了礁——丈夫无法理解她,每次执行救援任务,两个人都要大吵一架。2013年的一天,完成救援任务已是深夜,她发现自己没带家里的钥匙,“敲了很久的门,都没有人开”。陈素珍感到很委屈,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反复问自己,到底为了什幺?

想着想着,两个字涌现在她的脑海里——不求。“我做这些,什幺外在的事物也不求,求的是内心充盈。那我还怕什幺呢?我什幺也不怕。”

“所有冒险都值了”

陈素珍将救援队成员分为全职队员、兼职队员、预备队员、志愿者4个梯度。“全职队员日常都要进行体能与技能训练,游泳、攀岩、潜水、医疗急救等都要会,确保安全营救、随时待命。兼职队员虽然名称是兼职,但对每个季度的参与次数也有要求,这样才能有归属感。预备队员要先进行培训,通过了基础救援技能考核,才能跟着老队员执行任务。”

2023年8月2日,航拍河北省涿州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积水路段。来自国内多地的民间救援队伍通力协作,转移受困群众。

“志愿者模式”则是民间救援队普遍采用的模式。陈海军筹建的房山蓝天救援队就是这一模式,“只要有想帮助人的心,就可以报名”。

但这并不意味着不专业,陈海军将队员分为山地救援、水域救援等不同组别。新来的志愿者先参加统一训练,再根据个人特长决定加入哪个组。他告诉《环球人物》记者:“队里目前年龄最大的志愿者是一位77岁的老人,虽然执行不了救灾任务,但做后勤服务或者寻找走失儿童、帮寻宠物,都可以。”

除了蓝天救援队,神州救援队、公羊救援队、曙光救援队等民间救援队也逐步走向成熟。此次受“杜苏芮”影响受灾较重的北京市门头沟区、房山区,河北省涿州市,随处都能见到救援队员们忙碌的身影。据不完全统计,相继到达京冀的公益救援队达150余支,均按照有关部门的统一部署,分赴当地各个重灾区,开展被困人员转移、运送物资、清除障碍等救援任务。

民间救援队也越来越多地参与到国际救援任务中。2023年2月,土耳其地震发生后,公羊救援队成为首支赴土耳其的中国民间救援队,其专业能力获得了土耳其当地政府部门的高度认可。

陈素珍也带领厦门蓝天救援队参加了土耳其地震的跨国救援。当时余震不断,看到废墟下隐约有一道蜷缩的身影,她顾不上危险,钻进了挖好的通道里。“因为相对男队员来说,我身材娇小嘛,这个活儿只能我来干。”

手中警报器的声音不时响起,头顶的横梁、楼板不停抖下大堆尘土、瓦砾,在充满危险的废墟里,陈素珍和队友们找到了43名罹难者的遗体。当遇难者的家属们对来自中国的救援人员深深道谢时,陈素珍觉得:“所有冒险都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