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 黄浩

清晨的咖啡厅,留着长发的温婉女人穿过香气迎面走来,微笑致意,坐下,淡淡讲述传奇故事,待到倾谈结束,并肩出门,同行了一小段路,这才真正意识到黄春燕的“可怕”。

她走得并不快,步幅却大得惊人,轻而易举就把所有人抛在身后,运动员特有的腿部肌肉张扬着,是一种随时可以炸裂的力量感。

“就和从这里走回瓮安的距离差不多”,站在贵阳老城街头,黄春燕笑着告别,说耽误了半天,要补上每天的日常训练,其中一项,是快走一百多公里。

阳光下真的没有新鲜事吗?走路,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被她变成了另一件事:“走”上珠穆朗玛。

珠峰归来,庆功宴,朋友扭开了五十年陈酿茅台酒。很少喝酒的黄春燕倍感惊讶,这是什幺样的酒,竟然有如此奇特的香气。

这是山巅行者应有的奖励。

“趁着‘火闪向前冲”

2017年5月22日6时30分,珠穆朗玛。曙光还是一条长长的细线,镶在滚滚云海与深蓝天空的边缘,沉睡的雪粒将几缕刺破分界线的阳光折射出钻石般的光芒。

黄春燕把自己裹在臃肿的登山服里,一步一步向高处迈去,前方,是海拔8848米独有的天际线。

为什幺要爬山?

黄春燕被一遍又一遍地问过,她也一遍又一遍地认真想过。

好像也没有什幺特别的答案。

山,从小就在生命里。

瓮安,山不高,也不低,青黝黝地延绵着,和天际线混为一体。雾气悬浮在山巅上,随风流动。上学路就是“跑山”,上学放学跑一个来回,中午回家吃个晌午饭又一个来回,一天跑下来足足30公里,比半程马拉松还多了将近9公里。

从山林里硬踩出来的小道上,带刺的枝丫剌开皮肤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阳光渗不透的草丛,有蛇嘶嘶游走,两根又尖又细的长牙,随时准备着把毒液注射进猎物的身体。

贵州的夏天,暴雨说来就来。乌云急遽收走天光,雷电撕裂天幕,蓄积已久的雨水倾盆而至。晚自习后,忘带手电筒的黄春燕,需要面对陷落于漆黑夜色和滂沱大雨中的林间小路。

一个闪电劈下来,路被短暂照亮,迅速看清泥泞的路、拦路的树、积水的坑,拔腿就跑。瓮安人把闪电叫“火闪子”,“趁着火闪子往前冲”的雨天,也曾“记错了路撞到树上,一大个包”。

“跑山”,从小学跑到初中,整整九年。喜欢上这条路,不是从某一天开始的,“是从一朵花、一阵风、一棵树开始的。”

那几年,父母全部的精力都在三个体弱多病的哥哥身上,四处奔走求医。

黄春燕常常需要自己去面对生活,“饿了,去村里吃‘百家饭,受欺负了,也要自己抡着拳头打回去。”

7岁左右的时候,父母说,“小哥哥也去亲戚家了。”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父母的腰仿佛弯得更低了。黄春燕隔了很久,才意识到小哥哥的“去亲戚家”,是“不会再回来了”的代名词。

黄春燕开始喜欢爬树。

2010年美国影片《怦然心动》上映。

黄春燕一说起朱莉就开心起来,是那种居然有人懂得自己的开心。

在高处,把自己轻轻放进风里,这样的安全感,确实不是每个少年都能体会的。

从树上下来,黄春燕的“跑山”越发熟练,“春天的时候,野花盛着一盏阳光,与风对饮。太阳雨过后,空气里浮着松枝的香气,松针下藏着刚露头的蘑菇。蛇冬眠之后,森林里,有幽幽兰花香……”

心里那一堆大大小小的石头,一点点在山路上抖落。

珠穆朗玛有路可去

《Walk》,一首来自Foo Fighters的歌,这样唱道:“Your signal in the distance。(你的信号在远方)”从峰顶往下撤到6500米前进营,路过5800米过渡营,抵达5200米大本营已经是两天后,5月24日。两天,速降3600多米,突然富足起来的氧气,让黄春燕一时之间有些不适应,登顶时如履疾风的双脚提起时绵软无力,落下时摇摇欲坠,“大脑是迷糊的,眼睛是模糊的,耳朵轰隆隆的”。

珠穆朗玛——究竟是在中学地理课上还是电视新闻里知道的这个名字呢?黄春燕怎幺也想不起来。她只是惊讶于自己的发现:既然有路通达,就肯定能去。

离开瓮安,到北京上学,学校门口有一家户外公司,招聘山地导游。黄春燕发现这简直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勤工俭学。

几年功夫,黄春燕走遍了附近大大小小的山。从房山,到燕山,再到太行山……

好多事怎幺捂都会溢出来。再坚硬的牡蛎包裹着的也是柔软脆弱。

她时常回想那段放学路,有一棵枝丫横生的老树,树皮上都是皴皱,雨水一浇褶皱凹痕中便现出苔藓。抓住旁逸斜出的树枝,三两下蹿到绿荫里,树冠上收留着鸟巢,在一万朵绿浪间。

黄春燕越发沉迷这种感觉,“抽身出来,吸足了氧气,又能扛一阵子了。”她晃荡着腿,坐在树杈间。

从瓮安到北京再到更远处,吸引着她前去WALK的山,越来越高。抚摸过玛纳斯鲁峰顶的经幡,在乞力马扎罗山看赤道的雪,感受过香格里拉满地野花的肃杀之气,在查亚峰登顶前4600米处的高空钢索上颤颤巍巍,在异国他乡的烈日沙漠听当地流浪歌手的低吟浅唱,和大洋洲密林深处的流浪狗为一块铺着睡觉的塑料布大打出手。

“就是去最高的地方看看。”黄春燕又在收拾行囊。父母只知道她是又要出差去了,可能得走两个多月,路上信号不太好。

这次选择的是珠穆朗玛峰。

坚冰和积雪终年不化,冰崩、雪崩随时发作,七八级的高空风撞得人直不起腰,顶峰的风像是要削山填海。最大的危险是海拔,地球上氧气最稀薄的高处。

专业户外探险公司都会和登山者签订“协议”:因天气等不可抗力或者队员本身操作不当导致的意外事件,探险公司不承担责任。

黄春燕心底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有路,要去。”

冷暖50度

珠穆朗玛,海拔5200米的大本营门口,黄春燕还有些醉氧。

撤回大本营后,高个子嘴巴一张一合的跟在身后,听不清楚在讲些什幺。一排摄像机已经在最佳拍摄点前架了很久,黄春燕跌跌撞撞走过镜头,又被拉回画面正中。

高个子走到她身前,展开一张盖着大红公章的纸,嘴巴又开始张合。帐篷前,有队友在太阳下悠闲啃着西瓜,黄春燕飘忽不定的眼神被黏住,不停咽口水。

等高个子把盖着大红公章的纸读了快一半时,队友的西瓜也吃差不多了,黄春燕的脑袋终于有了“信号”。原来是来自家乡的贺信。

读信的高个子,因为缺氧,憋出一张发紫的脸,眼睛血红,没敢多作逗留,立马往低海拔去了。

摄像机们撤走之后,黄春燕打开手机,微信有上万条未读,短信爆满。

红地毯、镁光灯、鲜花、美酒、掌声、欢呼,一路追随着黄春燕。

登顶珠穆朗玛峰已经过去6年,还有人在各地藏着酒,等黄春燕一起开瓶庆祝。

黄春燕并不善言辞。

上下8000米,冷暖50度,她还是毫不犹豫选择向山而行,不用言语,只管踩实每一步。

海拔8500米,风很大,也很冷,向导被远远甩在身后。黄春燕把自己挤进一个背风的石缝中等待。石缝里已经有人先到了,黄春燕东拉西扯地谈着登山,大约氧气面罩之下的,是个外国人,迟迟没有回应。黄春燕试探着大声吼了一句,Hello!还是没有回应。黄春燕靠过去细看,一张阴森森毛茸茸的绿脸跳入眼帘,黄春燕只觉心脏几乎要从胸腔吓跳出来。

见过不止一个留在了山顶的人,和小哥哥一样“去了亲戚家”,黄春燕认真地给自己准备了一封告别信。

还是一座又一座的雪山,还是行走,山下,她的父母老去,而女儿不断长大。黄春燕想起珠穆朗玛峰下山时遇见的那瓶酒,越发清楚知道,一步一步行走在山顶,行走在无穷无尽的世界的边际线上,时间并非虚无,时间的真相跃动于远处,从不固守一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