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凝异

一把油纸伞,醉了整个江南。

提到油纸伞,大多数人必言及苏杭。其实不然,犬江南北均有油纸伞流传,婺源甲路的纸伞,一样精致典雅,名闻天下。甲路纸伞制作古朴、轻巧,取材木竹、皮棉纸、桐油、柿汁等,历经削伞骨、裱皮纸、漆桐油等30余道工序制成。而今,甲路纸伞却因制作工艺复杂、成本过高、受到机械伞冲击等原因,一大批纸伞作坊渐趋没落。而柿树、桐树的大量消失,亦导致这一传统纸伞制作技艺难以为继。如此,没了甲路纸伞的江南,岂不美少了一半。

摄影 江志红

张清雷

江苏省工艺美术大师,中国玉石雕刻大师,玉雕作品以“返朴”为目标,走“汉玉”风格,擅用娴熟流畅的刀法表现线条美感。

1865年,李鸿章兴建的金陵制造局是中国近代工业与兵工业的先驱。时隔100多年,这个让中国近代手工业向机器制造业转折、过渡的兵工厂旧地,如今已变成汇聚设计、手艺、创意、博物馆等机构的文创区。1865,就是这里的名字。人称“辟邪王”的玉雕大师张清雷,便隐匿其中开了一间店。

“有地儿喝喝茶,我也需要生活,需要赚钱。”张清雷微微一笑,一句话尽显真性情。

八刀与S线

敦厚、质朴、低调,身着灰色Polo衫的张清雷全然没有想象中玉雕大师的不食人间烟火气。说起自己的琢玉故事,语调平缓,却时常表露出犀利的观点,与他创作的玉雕瑞兽形态如出一辙,既雅致,又具有力量感。

玉雕题材有五大类,炉瓶、花卉与花鸟、飞禽走兽、仿古杂件、人物,囊括了天上飞的、地上有的自然万物。张清雷主攻动物走兽,又以辟邪题材见长,因此得了“辟邪王”的美誉。

辟邪,广义理解为神兽,平常所见似狮似虎,精雕细镂,错杂繁复。出自张清雷之手的神兽形象,师古不泥,仅靠线与面的结合,便让它们精悍有力。

《望天吼》是新作,其实也算旧作。在上一稿中,这件青玉雕刻的犼的腮部还是用纤细的线条勾勒,而新近的这件作品,就完全用大块的面代替了线条。既有古代动物雕刻的恢弘气势,又符合简洁明快的现代美学标准。

犼的四肢强健有力,弓腰挺臀,仰天长啸,有随时腾跃奋起之势,透着一股震撼人心的豪气与霸气。这种气韵,便是用古代雕刻技法中的八刀法形成。八刀,并非指仅仅8刀雕琢而成,而是用两块面构成“八”字形,这种源于汉代的雕刻技法,极具表现张力。

“我一直在追求这种感觉,希望用最简单的线条表现力量感。因为线条是最直观的,表现出来就是s线。”多看看张清雷雕的瑞兽,仿佛就是由两条S线构成,一条从头顶到身体,再到尾部;一条从下颌到身体腹部。两条S线的组合,圆活、细腻、流畅,将动与静、方与圆的造型表现得恰到好处。“这在于对形的把握,把握好了,就很舒心;若是过了,看着不舒服。”

把最凶残的镜头定格

我们常见古玉里的瑞兽,以及现在的苏工玉雕,大多是非常细腻又繁复的,但从张清雷的视角看,忽略了一点——对“形”的把握。张清雷说的“形”,不只是外形,还包括神态,甚至是精神。

“豹子吓人吗?”

“什幺时候最吓人?”

还没来得及细想,张清雷接连发问又自答道:“不是撕咬猎物的时候,而是在捕捉动物扑起来的一瞬间,它的思想就是盯住它!只要把那表情定格,就是最打动人的地方。当咬住猎物以后,它的眼神、它的光就已经消退了。”看《动物世界》时,张清雷的眼神都聚焦在最凶残的镜头上,如此才能抓准动物的神情与形象。

所以张清雷雕瑞兽,追求形神兼备。这些动物,或瞠目阔口、或昂首挺胸,或怒、或哀,或长啸,或沉思,既有战国的张力霸气,又有前汉的古朴刚劲,亦有后汉的雄浑简洁。仔细欣赏,仿佛是在阅读历史。“瑞兽,就要赋予它真正的精神,否则它就死了,或是傻乎乎地像一只兔子。做动物,必须自己就像个动物,像个怪兽!”说这话时,张清雷的语调和神情更加坚定,仿佛蓄势待发。

《阿凡达》上映时,他一个人在电影院接连看了3遍。电影里的怪兽,还有飞起来的鸟,其实都截取或是借鉴了中国传统瑞兽的元素。辨别这些形象,对有着多年瑞兽雕刻经历的张清雷来说,太过容易。但他看的不是形象,而是神态,吓人的神态。

张清雷说自己前两年做的作品还有《阿凡达》的影子,但最近雕的风格会更加简练。我们到访的前一天,他正好看了《速度与激情8》。“我喜欢一个人看电影、逛商场,能从大片上看到流行元素,但现在,我看到更多的是一种温情。”

做个有思想的匠人

原本以为喜欢看欧美时尚大片,又能将中国传统雕刻艺术用简练线条表达的人,大多接受过西方美学教育。实则,张清雷就是一个完完全全在本土生长的创作者。他喜欢画线条、白描。31年前,在工艺美术专业学习玉雕的张清雷毕业之后到国营企业工作,创汇是那个时期的关键词。没过几年,企业倒闭,张清雷自谋生路,1995年去到上海,算是真正奠定了自己玉雕创作风格的基石。

上世纪90年代的上海,还是“二线”城市,“一线”城市是广州、深圳,业内的大师主要去广东雕翡翠,因为收入更高。而内地的雕刻师大多去上海,因为这里老板较多,开的玉石雕刻厂也多。“好海是一个大熔炉,来自南北东西、各种流派的人都有,大家取长补短,开始大融合,就逐渐形成了现在的海派玉雕。”张清雷说,海派玉雕其实是海纳百川的意思,也算他们在上世纪90年代打的基础。现在人称“小天津”的三人,崔磊、于雪涛、蒋宏利,也都是在上海成长起来的。

在上海的10多年,是张清雷仿制作品的过程,用玉雕去表现历朝历代各种形制的瑞兽。“当时挺苦的,要赚钱,从没有考虑过文化传承,那是文人干的事。手艺人,就是全身心投入把东西雕好。”张清雷直言不讳。但多年的积累,让他对各个朝代的风格与历史都有了了解,也认识到每一件老东西所蕴含的意思是不一样的。他不停地琢磨古人为什幺要这样做,然后再与工匠们互动,思考成熟之后,就把自己所想的东西加进去。交流,张清雷认为是那个时期的关键词。

因为主攻瑞兽、动物,原本是江苏新沂人的张清雷带着同为玉雕师的妻子喻梅,于2004年从上海来到了既是省会又有六朝石刻的南京,开始将积淀多年的玉雕技艺与涵养尽情发挥。

事实上,每个有思想的匠人,都会从作品里找到个人特点、属于自己符号的东西。张清雷把自己现在所形成的创作思想,都归功于在上海学习锻炼的经历,但又转而一笑道:“其实个人哪有风格啊,都有老祖宗的影子在里边。”

买卖不是对技艺最好的保护

现在流行一句话:“古人的创新,就是今天的传统;今天的创新,就是未来的传统。”这个过程,张清雷把它理解为“应把工艺做到极致”。“中国文化离开上下五千年,就变味了。”这是张清雷对朋友常说的一句话。比如现在雕佛像的人很多,但所雕之佛面貌雷同,全然没有五代十国的味道,其实是没有找到文化的根源。

因此雕玉,张清雷不会轻易下刀,只有当一块料在脑袋里已经360°全画出来了,才会动手做它。

玉雕首先讲究挖脏去绺,脏就是花点、杂质;绺就是裂。其次讲究破形。因为玉料昂贵,市场上比较流行随物赋形,“巴不得100克的料,刻完还有99克。其实不然,玉雕创作的‘形最重要。要让一块原料做出来之后,从视觉上看是一种全新的模样,实则还是原石的形态。”

达到如此境界,不仅对创作能力有极高要求,没有练好基本功,也是难以达到这个标准。玉雕的基本功被称作铊工,就是切料,一般要练3年,天赋高的,也要花费两年多时间。“不会切料是雕不好东西的。比如做炉瓶,线要切得直,否则靠磨直是不现实的。”张清雷的妻子喻梅就专攻炉瓶。学习玉雕,一般会将五大门类都尝试过,然后再找准一个类别去主攻。对于铊工工具的运用与练习,也分不同的时间段,前一个时间段练“切”,之后再练“磨”。

过去,张清雷今天做好一个杯子,明天就找料做香炉,然后再做一个带盖子的香炉,必须要从头到尾一个人完整地做出来,从切料、掏膛到打磨等。“时代不一样了,现在的年轻人获取的信息量太大,思想超前。有点美术基础的,或是学了一年的,可以随性挑一块料勾一勾、雕一雕,但是手上的功夫其实是没有练好的。”喻梅插进话来。

在两位大师的眼里,好的东西讲究比例。若是有形,这件物品经得起无限放大与缩小。“比如雕寿带鸟,如果是小一点的把玩件比例失调没关系,若是将此放大,就会显得奇怪。如果能把大东西雕好,再做小东西,易如反掌。但反过来可就不一定了。”

现实中,有不少藏家对玉文化了解不够深入,但因为有钱,看到材料的颜色不错就购买。在张清雷看来,这种方式其实在无形中助长了投机取巧的心,只培养了年轻人急功近利的心,没有培养对工艺有要求的心。

《携子上朝》糖玉辟邪

做玉雕,需要好斗精神

因为两年前到辽宁阜新举办的一场玛瑙雕刻比赛做评委,张清雷闲时就去古玩市场转悠,看见一块雕成龙形的把玩件,红皮留在龙头上,寓意鸿运当头。可惜工艺不够精湛,一块红皮白肉反差巨大的玛瑙料形态尽失,于是张清雷花500元买回来重新做,切掉脏皮,把脑袋调整得稍偏一点,做成了辟邪。

“雕刻主要在于技艺的巧,俏雕其实是一个好的匠人必备的素质。红皮白肉的料本身就很美,只要有基础的人都能雕。如果工有欠缺,也能用天然的色做填补,但是形要拿好,不能跑。”从那之后,张清雷开始雕刻玛瑙。如今除了翡翠,软玉都雕。因为翡翠有一道抛高光的程序,目前只有广州做得好。

30多年过去,工作室的徒弟始终保持在七八个,师徒搭配合作雕玉。在玉雕界,30年的工龄相当于年龄60岁,视力、体力都受到限制。雕玉的最佳年龄段是30岁左右,眼睛好、手不抖。“那些说老师傅亲手做的玉雕是胡话,我现在的眼睛都花了,和徒弟比雕工是不可能的事情。但现在是我的创作高峰期,不是雕刻高峰期。”张清雷说,雕刻的高峰期是在学会玉雕的10年左右,往后就朝下滑,走下坡路。玉雕行业或是雕刻行业,就是一个三角形状态,从这边上来从那边下去,有始有终。

如今的很多玉雕比赛,也会标注设计、制作者的名字。因为很多年轻人前期想法不够成熟,得靠师傅指导;而师傅的一些想法,也借年轻人的手艺完成。这何尝不是促成了师徒关系的存在。在5年、10年前,张清雷并不擅长言辞,因为那时雕的时间长。以前孟非扛着摄像机来拍片子,他一对着镜头就脑袋空白,一直“啊、啊”地不知说什幺。他说自己现在讲的时候多,雕的时间短,积累30多年,最后就都形成了感悟。“这就是我的真实情况。”张清雷的语气极其平静。

受家庭的熏陶,张清雷的儿子也学习工艺美术,投身玉雕行业,但老师却是崔磊、蒋喜。张清雷说,自己的孩子带不好。“现在的男孩子太柔弱了,不像我们小时候,男孩子在一起是打出来的。现在有多少孩子会打架,过去都是单挑。”此刻,鼓励孩子充满好斗精神的张清雷,与他温文儒雅的形象和玉石给人的温润感形成了一个强烈反差。

“不充满激情,是做不好玉雕的。现在都是高速机,停不下来,只要开起来切这一刀,就不能拖泥带水,必须狠、稳、准。只有具备这种个性的人,才能在面对机器运转的时候,更快速地投入那种毫不犹豫的状态。做手工是不能停停顿顿地做,那就真成了匠人,做不好研创。”话音刚落,泡茶的水开了,那沸腾的响声仿佛就是张清雷雕玉时的写照,专注、激情、利落,一口气就出来了。刀下作品,亦如他的名字一样,既清雅,又如同惊雷,充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