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帅

师竹斋与筛竹斋

直到采访临近结束,我们才知道堆满了各种杂物的不足5平方米的小房间就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黄岩翻簧竹雕代表性传承人罗启松的“启松翻簧研究所”。在这间小房间里,靠墙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翻簧竹雕器皿,大小层叠挤在一起,摇摇欲坠。这是一条狭窄巷子的尽头,我们进门的时候,并没有留意到门口挂着“筛竹斋”这3个字。

“师竹馆”是黄岩第一家翻簧竹刻店,于清同治年间开张,第一位店主就是黄岩翻簧的创始人陈夔典。

陈夔典本是木匠师傅,在台州小有名气。那时椒江有位竹篾师傅,喜欢贴上一块竹簧做标签,并请陈夔典在自己的竹篾制品上雕刻山水花纹图案。同治九年,陈夔典从中受到启发,将那些粗糙斑驳、其貌不扬的竹料,经劈篾刀去掉青皮和竹白,用卷刨削至1.5mm,再撕开一条缝,浸泡水中防止干燥,并在沸水中煮半小时,压平后晒干,再用胶将竹簧胶贴在木板或竹片制作的半成品的坯上,刨光成型,制成手掌形的翻簧掌扇,再在上面雕上人物、山水、花鸟。陈夔典称其为“雅扇”,这也许是第一件翻簧竹雕。

虽是竹制品,却近似象牙质地,翻簧在当时受到热烈追捧。陈夔典还制作了供官员们使用的朝珠盒、翎简、帽筒等,风靡一时。后来,翻簧制品才渐渐走入百姓家中,茶叶罐、首饰盒、笔筒、花瓶、台灯、烟具、象棋……

翻簧竹雕为薄衣浮雕,越薄越雅,同时也需要更高的工艺。在2mm厚的竹簧表面运刀,因为质地硬脆,容易拉丝开豁,它要求制作者刀法娴熟,运刀自如,且有深厚的白描功底;画不出来的部分,要用刻刀做到“精细处如走丝,粗犷处似劈斧”。具体技法在三代翻簧艺人处都有不同,陈夔典是传统的单线阴刻,陈方俊创新了浅雕着色,到了罗启松,他也想做出点不同的东西来。

“原来我的老师父陈方俊,山的结构就是用线条来呈现的,每根线都有动感,以内皴为明显区分。我觉得光披麻皴还不够立体,在这个技术上,我再雕上浮雕,增加斧劈皴的结构和云雾处理。现在我的山有云雾,有延伸层次。你看,远处很亮,有光。”

说这话时,他的眼睛在发光,今年86岁的他在60年前拜陈夔典之孙陈方俊为师。他不仅传承了老师傅的手艺,还加入了自己的理解。现在,“筛竹斋”的招牌已挂在了罗启松的家门口,一是向先祖致敬,另外,他在“师”上加了一个“竹”字头,有精心挑选、精益求精之意。

如今,罗启松已很少亲自贴簧,他总说自己雕的时间都快没有了,哪怕是一个小物件也要雕上几个月,贴簧是没有工夫亲自做了。他把贴簧的技术用几年的时间教给别人,直到放心,才潜下心来在不到2mm的簧面上大做文章。

从他房间窗户里望出去,是别家的屋顶,非常安静。窗户朝北,一整天不会有强烈的光线晃眼,他可以在这小房间里坐一整天。桌上散着50支长短大小不同的刻刀,他不需要仔细找就知道下一刀要用哪一支。

罗启松本是个农民,闲时爱画画,凭着一张小学毕业证书当了几年扫盲教师。在扫盲教师进修班修满3年的他,由于画画的天分被推荐进了翻簧厂,拜陈夔典之孙陈方俊为师。那时一个农民进工厂很难,他总觉得自己原本种地的人生就是因为翻簧而彻底改变了,心中总有一份感激。

“上面贴上一层竹簧,看都看不出来的。”他指着手中正在雕刻的物件讲,满眼皆是爱惜之意。但就是这层细腻到看都看不出是贴上去的竹簧,离开了文人的时代,很容易被击败。翻簧制品主要都是实用品,不管是笔筒还是茶叶罐,都透着股雅气,但手工制作耗时长,价格高。

1983年,上海公司将翻簧的订单取消了,出口也没有了国家补贴,黄岩翻簧厂经营不下去,人员全部改行。至此,罗启松已在厂里待了26年,作品得奖无数,他的名字写入了翻簧的辉煌一页。但无论如何不舍,他都必须放手了。

一家人的翻簧研究所

“厂子快要卖了。”他摇摇头说。这十几年来,他每日想的是如何才能把这翻簧传下去。

在他心里,自厂子不再做翻簧那一刻起,就等于没了。1983年后,他开始做木制礼品设计,那些还没来得及刻的瓶瓶罐罐被他藏在了柜子里。1995年退休,一柜的翻簧瓶罐都变了颜色。这是翻簧的特点,作为刻刀底质的竹肌随着时间的流逝,光润的色泽由淡而深,由深而红紫,时间越久,色泽差异就越显着。

“随随便便放在那里就变成这个样子,多好。”他心里忽然一阵安静:“我不想做别的,只想做这个。”哪怕只有他一个人。

1997年,罗启松申办了一个黄岩翻簧研究所,固定成员共有3位:他和妻子,还有儿子罗文弛。另外还有几个徒弟,但流动性很大,后来走了一些,只剩下两个。没人学了,他把妻子拖来一起做。妻子没有工笔基础,就做辅助工作,磨磨光,做做包装。儿子跟着他一起雕,有时候也贴一点簧。他还去学校里给孩子们讲课,无论如何,必须要后继有人。

为了能够传承,他费了很大的气力去研究激光雕刻。翻簧需要很好的美术基础,不会画画的人没法学,用激光则能让不会画画的人也可上手做起来。他有心创新,也成功了,但拿出去不招人喜欢,卖不掉。毕竟拿来欣赏的东西,就是要用手一刀刀刻出来的,机器一介入就不是那个滋味了。想通了这点,好不容易研究出来也只好作罢。

“这活需要极大的耐心,很少有人愿意学,真怕这手艺失传啊!如果有人想学,我愿意无偿教他。”到后来他发现,无偿都没人学。学翻簧雕刻同时又要学画花鸟、山水、人物,因为要题字还要学书法,因为要宣传还要写文章。要学的太多了,都不愿意干。他便答应了给徒弟发工资,以补偿他们没有出去打工赚钱损失的钱财。就这样,他招到了2个徒弟。徒弟花费时间做出来的东西也不好卖,只有在他的引荐下,才能偶尔卖出一两个。

他让自己背了很大的包袱,常常对别人说,要是翻簧竹雕葬送在他这一代人手上,还有什幺脸活下去。墙壁上贴着一张食谱,关于如何吃对颈椎好。他说常年一动不动做这个,累倒是不累,就是颈椎吃不消。他怕自己因为各种原因而无法继续下去,其中一个就是身体,便从很早以前开始就只睡硬板床了。自己的身体也许并不完全是自己的,一定要健康,才能有再多一点时间教教徒弟。

每天清晨4点,罗启松都爬到半山腰,打完一套太极拳后再下山——以前还要顺带10千克山泉水回家。这般少林僧人的生活他坚持了30多年,自从决定要把翻簧传下去的第一天开始,日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