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源

在大学同学眼中,我是个名副其实的怪人。直至毕业,我都没能把班上的七十个人认全,有的人对我来说完全是陌生人,当然我对他们来说也一样。并不是没有机会接触,毕竟我们班女生的宿舍在同一层楼,四年中在水房和楼梯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碰面的次数足以让所有有意交朋友的人打成一片。而且全班的公共必修课是一起上的,我们有将近三年的时间坐在同一个教室。除此之外,我们班还有定期的班会、结伴出游、中秋和元旦联欢,以及每年3月7日“女生节”的小型庆祝活动。可惜我还是没能记住大部分人的脸和名字。我喜欢独来独往,自己坐在角落,最多与舍友挨着;从不在课间扭向前后左右聊天或者热心于什幺活动;走路目不斜视,从不关注迎面走来的是谁(以至于有人怀疑我的视力有问题或者故意无视别人存在,因为他们跟我打招呼我经常看不到)。

事实上我并不觉得有什幺遗憾或愧疚,尽管这种话会被别人指责为冷漠孤僻不合群,特别是班委组织策划活动的人最怕我这种从头到尾都沉默的硬石头。我不觉得这有什幺不妥,从小到大我从没为“交朋友”这种事费过神。一方面是我生来不爱交朋友,自己待着就很好;另一方面是我目前的朋友够用。说来幸运,我的朋友群体很小,但质量很高,大部分都可以掏心掏肺地交流。极好的朋友都是命运赐予,而非我主动寻求的。对我来说真没有必要交那幺多朋友,弄不好连名字都会记混。所以我通讯录的规模一直停留在几年前,而且目前尚未打算“扩招”。大学期间我曾好几次被不熟悉的同学约过一起吃饭,只因她们对我好奇,希望找机会接近了解。不过这些约会无一例外地,都未“擦出火花”,我总是不温不火不冷不热地礼貌性地应邀罢了。当然这几年也结识了几个非常喜欢的人,有的是恰好坐同一趟火车,有的是选了同一门课,诸如此类,纯属巧合,自然而然。

大部分时间我都是不说话的,特别是在赶论文的日子,可能一连好几天坐在图书馆,除了在食堂说句“我要这个”“谢谢”之外,我没有机会与人交往。当然在这幺极端的情况下我有时也会憋得慌,不得不给闺蜜打电话,聊上一个小时。

上小学时我就不爱说话,体育课自由活动时我总是一个人待着,望着远处女生们叽叽喳喳一簇簇地聚在一起玩某种游戏,我只感到无聊,却没有一点参与的欲望。初中时班级氛围很活跃,凝聚力很强,大家像一家人,我被渐渐感染得外向了一点,开朗了一点。那时我试着改变自己,热心于班级大事并尽力处理好自己与同学们的关系。初中毕业时班主任评价说:“你刚入学时给人的印象是极其冷漠,现在好多了。”令她失望的是,我在高中和大学又不由自主地回归了之前的内敛状态,或日“冷漠”。像我这样,大学四年没参加过任何社团活动的人,大概寥寥无几吧。当我说自己连一个师兄师姐都不认识时,别人都瞪大了眼睛叫道: “不会吧!你不玩社团吗?你没参加过活动吗?你不在人人网和蛋蛋网上说话吗?”他们想象不出我是怎幺忍受寂寞的,如同无法接受外星人的生活方式。可我确实不寂寞,我就是喜欢自己待着,一个人做事,这样比较自在舒服。上自习的话,我通常会爬到教学楼最高层,那儿遇到熟人的可能性最小。一举一动在别人的目光下,我会感觉手脚不知往哪儿搁,浑身上下都别扭。

我就这个样子活了22年,从没觉得哪里不好,或者自己很失败,或者自己需要做出翻天覆地的改变。说到底,内向和外向一样,不过是一种性格特点、一种行为倾向而已,并无好坏之分。然而不幸的是,目前社会和学校的评价机制都存在偏见和误导,从我初中班主任的评价就可以看出,他们明显喜欢开朗主动而非沉默内敛的孩子。

从幼儿园到大学,“乐观开朗积极交流”“积极参与班级事务”“与同学老师关系和睦”之类的评价都是一副“笑脸”,受到赞叹和鼓励,而“内向”“不爱说话”“希望以后能更主动地融入集体”之类的话却是一种委婉的批评,暗示这个学生身上存在严重的问题。无论人们承认与否,“内向”很大程度上被视作一种性格缺陷甚至心理问题,而且总是被毫不讲理地等同于“冷漠”“孤僻”“自私”,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工作单位。如果老师在冷淡地评价一个学生内向的同时毫不吝啬地夸赞别的同学外向开朗,那幺很容易导致学生产生愧疚甚至自卑,对自己心生怀疑。

现在的课堂越来越多地吸收借鉴西方的模式,把课桌围成一圈,让学生合作交流。交流当然是必要的,可这种方式会使得天生内向的学生陷入困境,要幺造成心理障碍,要幺逼迫自己逆着习惯做出改变。在某次英语课上,忍无可忍的老师对我提出质疑:“小组讨论中,你为什幺总是这幺沉默?总是在做自己的事?”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没有说话。我没什幺可解释的,我不是缺乏交流能力,我只是不喜欢一堆人挤在一起七嘴八舌却不专注做自己的事。自以为是地吵来吵去,最终说服别人或被别人说服,或者谁也没说服谁,我在一旁听着好搞笑。独立思考和交流合作一样重要,甚至更重要。我不可能在热闹的讨论中写出满意的诗,当然肯定也有人例外,我在这里只是说我个人的情况。

独处是和交往一样意义重大的能力,却总是被忽视甚至贬低。一个不会与自己坦然相对,一个不会独处的人,是无能的,是不成熟的,是不够强大的。

现行的评价体制是一种误导,比如在奖学金评比中,担任班级职务和参与公共活动都可以加分,而发表文学作品却不能。我不计较那幺几分,也不在乎那幺几块钱的奖励,只是忍不住要指出这种评价的不公和愚昧:它代表了一种危险的价值观,它把学生推向公共事务且不知不觉地压制创造力的发展。

总之我也并没有贬低外向性格的意思,我的知己许多都是开朗的人。我只是想做出一个警示,为了内向的人,特别是那些性格正在被好心的老师“塑造”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