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晓婷

与心理疾病挥手道别后,原本应走向来之不易的新生。

但令人痛心的是,部分儿童青少年心理疾病患者在康复过程中,却面临着比疾病本身更为沉重的痛苦,这种痛苦并非来自个体对生命热情的消减,而是社会的不应允和不接纳。这种“无家可归”是深层次的,是社会观念的阻滞和相关机制的缺失所酿成的问题。

广东省人民医院精神卫生研究所所长贾福军迫切地希望,“家校医社媒”各方能达成共识,在儿童青少年心理疾病患者迎来新生的时刻,社会能给予他们实质性的包容,并加强心理健康教育的普及宣传。只有在现实的社会关系中,才更有利于他们的康复。

家庭是第一位的“避风港”

由于家庭成员常常忽视孩子的情绪发展,将轻度的情绪问题等同于叛逆或“想不开”,在贾福军的接诊日常里,大多数儿童青少年都已患有中、重度的焦虑或抑郁。

“情绪问题在生活中的表现有很多,比如与家人的交流变少、不想上学、不想起床、睡眠黑白颠倒、过度依赖网络、学习成绩下降等。网络成瘾也可以是独立的问题,但它和相关情绪表现往往交错在一起。”究其原因,贾福军说,在这些情绪背后通常隐含着不融洽的家庭亲子关系、学校人际关系,以及无法纾解的学业压力。

而在这些因素中,家庭关系是基础。通过相关案例,贾福军分析,父母过于强势往往会造成亲子关系紧张。比如夫妻双方对孩子的要求不一,甚至多有矛盾,孩子听从一方的安排,就会记恨另一方。只有建立良好的家庭关系,孩子在学校或外界受到委屈才会主动告知父母,并寻求他们的帮助。如果父母善于沟通,就能帮助孩子调节情绪,大事化小。若是孩子处于离异家庭、隔代养育等环境中,无疑更是雪上加霜。

“融洽的家庭关系,能够给儿童青少年的心理提供保护,是整个社会支持系统中最重要的一环。家庭理应是我们的精神支柱。”贾福军观察到,家庭之外,一种情况是在校教师对学生未必一视同仁,甚至偶尔会批评、羞辱成绩不好的学生,导致他们产生厌学情绪。在他的接诊病例中,一部分指向了名校成绩中下等的学生。他告诉记者,相对而言,班级成绩前10名的学生心理状况较好,因为大多数学霸都有心理优势,他们可以从学习中获得乐趣、表扬和尊重。

另一种情况则是被霸凌。贾福军提及,现在诸如打架、欺负、索要钱财等显性的霸凌行为已变得很少,但隐性、软性的霸凌较为多见,比如被“小团体”孤立,会对孩子造成较大的心理创伤,且这种霸凌是长期性的,如果学生不与老师和家长沟通,这种创伤的危害只会越来越大。

“当然,我们不能要求每位家长都有高超的沟通技巧,关键在于不要好心做坏事,方法、观念是最大的问题。要站在孩子的角度考虑问题,试图理解他们。诸如‘为你好‘为你牺牲了多少的言辞,容易让孩子产生抵触心理。尊重孩子,平等对待他们,这是最重要的。虽然大家在生理、法律、伦理意义上可称为父母,但做父母所需的知识、技能却是欠缺的。”人的成长和环境密切相关,贾福军认为,无论家庭、学校,都应该对孩子有同等的尊重。

当下的多方协同仍有较大缺口

家校医社系统推进儿童青少年健康教育的进程,还存在较大的缺口,问题主要来自多方责任不明。贾福军说,一旦孩子出现心理问题,父母首先要检讨家庭关系。其次是积极与学校沟通,比如学校能否批准学生一段时间的假期,这时学校的意见很重要,有些学校则直接表示不同意。在诊断结束后,有些学校又会要求学生完全康复后才能复学。

但“完全康复”的定义又是什幺?“实际上出现心理问题后,治疗、康复是长期的过程,对于孩子而言,这个过程离不开家庭,更离不开学校环境。很多学校的处理方式是‘好了再来,不好就别来,一是怕学生出事,二是怕影响别的学生,担心其他家长会提出抗议,在这个问题上,学校似乎比较为难。”贾福军指出,这时学校必须担起责任,思考在个别学生和公众利益发生矛盾时,要如何权衡。作为学生的第二家园,学校不能为了保护其他学生,就把患有心理情绪问题的学生拒之门外。

医院也常常陷入两难境地。患者度过了急性发病期,家长和学校着急开具证明,想以此保证学生完全康复。“这样一来,医生也有抵触情绪。他们无法保证患者的病情不发生变化,只能对患者当下的状态做出评估,比如基本的预期,有多大的概率不会再犯病。但实际上医生的诊断证明书也不会写得那幺清楚,他们也害怕担责。”

谈及医疗系统的“摇摆”,贾福军从机制层面指出了更为复杂的原因。截至2021年年底,我国精神科医师数量为6.4万人,在庞大的人口基数面前,数量远远不够。虽然国家已经扩大了高校精神卫生专业学生的招生,但规模有限,且“远水不解近渴”。当下我国提出的以转岗培训增加精神科医师的方案,其初衷本是针对严重精神障碍患者,整体心理健康服务的专业素养和能力水平有待提高。对轻型精神障碍患者,我国的相关管理机制还不够成熟,没有激励心理治疗的开展。

在供应量很低的情况下,患者很难约上医生。且与其他科室相比,精神科医师的收入较低,久而久之,医生的积极性也会变低,很多有能力的精神科医师会选择到社会上成立心理咨询工作室。再者,和医院内部从事心理咨询的医师相比,社会上的心理咨询师“鱼龙混杂”,其教育、医学背景参差不齐,两者悬殊较大。当下,国家相关部门还未形成有效的机制来管理和规范心理咨询市场。

另外,贾福军还提到在社会文化中较为流行的“病耻感”。每当家长向社区或有关机构反映孩子的心理问题,有些机构会反复致电询问,甚至给他们造成困扰。“这些关心背后还带有一定的歧视,这样一来,家长更容易产生‘病耻感,认为这是孩子的隐私,不愿再向任何人提及,继而影响孩子就医和康复。在当下社会,人们常把心理问题和‘精神病挂钩,动则产生歧视。”贾福军指出,如果各方只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永远解决不了,家校医社也永远无法融合。

最好的协作是在细节上达成共识

要打破各方矛盾冲突的状态,卫健、教育部门必须联合起来达成共识。贾福军认为,最佳的方式是以学生利益为中心,取“最大公约数”追求平衡,加强各方沟通。尤其是家庭和学校,这是当下矛盾的焦点所在。

儿童青少年患者康复期间,首先是亲子关系面临严峻考验。贾福军说,一旦亲子关系不好,孩子回到家孤零零的,与社会产生了隔绝,只能选择上网或睡觉,情绪问题反而会恶化。因此,如果不让孩子接触社会,不让他们返校,就无法提供康复所需的社会条件,孩子的交际能力会越来越弱。“在校就是最好的康复条件。如果无法返校,就剥夺了他们康复的机会。”

贾福军反复强调,情绪问题一旦发展至抑郁症的程度,就变成了慢性病,“不是当下治好了,一切就归零”,抑郁症急性期的病情缓解之后,还需要药物治疗,患者甚至还带有一些抑郁症状,比如睡不好觉。回到学校之后,患者可能会出现迟到、早退、不能按时完成作业等情况,这就需要家校积极配合,让学生一边上课一边康复。

从发现心理问题到康复期间,需要细化的管理制度去照顾、约束他们。总体而言,即哪些情况需要就医、住院、停学、复学。尤其在康复期间,学校需要针对他们制定更为明确且可操作的细则,比如作业如何完成、上课提问老师要如何对待、与家长多久沟通一次等。“达成共识以后,各方可以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甚至开展集中培训。”

“从心理疾病病理角度,‘防未病至关重要。针对高危群体,比如家族中有精神障碍患者,由于遗传因素和后天环境,孩子产生心理问题的概率会高一些,我们就要给他们更多关爱,家长要和学校加强沟通,让孩子在学校里避免被歧视。”贾福军也提醒我们,不必太过看重遗传因素,这样反而会加重孩子的心理负担。

另外,从教育的角度,贾福军也提出了他的看法。“总是提倡精英教育是不对的,我们对孩子的期望不宜过高,首先要让他们做一个身心健康的普通人。其次再针对他们的个性、爱好,去选择适合的成长目标。”成长之路是漫长的,家庭和社会关系既可能是护盾亦可能变成利刃。守护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还需各方积极承担起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