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铭

校长、船工、司机、厨师、送水工……

近些年来,湖北省咸宁市崇阳县高枧乡义源小学教师王值军承担的工作有很多,尽管他一直强调自己“只是一个老师”。

清晨的崇阳县磨盘山,王值军挑着扁担出发了。库区条件艰苦,虽然依山傍水,但学校建在半山腰,周边没有水源,为了满足日常做饭、饮用、清洁的需要,王值军要走几百米的山路将水挑回。放下水桶,王值军就要给住校的孩子准备早餐,帮他们洗漱穿衣。为了方便学生上学,减少安全事故发生,王值军自费做了一艘小木船接送学生上下学,清晨与傍晚的水面上,常有他撑杆的身影。夜晚,为住校的孩子做饭洗衣、辅导作业后,王值军又开始为家访做着准备……

这是王值军早已烂熟于心的流程,28年间,他就这样挑着扁担、摇着小船,为库区的孩子铺就一条“求学之路”,让这个仅有800多人的小山村走出几十名大学生。从初为人师到善为人师,王值军从未离开过偏远库区,“再远的地方也不能没有教育”。

这里的孩子都知道,有王老师在的地方,既是学校,也是家。

“因为孩子需要我”

“在农村,很多孩子家庭条件不好,没钱读书。我就让他们(库区的适龄儿童)都来学校读书,没钱交学费,我就用自己的工资垫付。”

1976年,王值军出生在湖北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父母靠种地养活家中六个孩子。虽然大字不识一个,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但王值军的父母非常重视子女的教育,勒紧裤腰带也要供孩子读书,这在那个年代的农村是极为少见的。

“家里交不起学费,是我的启蒙老师用自己的工资做担保才让我入学。”启蒙老师的言行深刻影响了王值军,年幼的他格外珍视读书的机会,并暗暗许下心愿:长大后一定要当老师,让穷人的孩子也都能有书读。

1995年,从湖北省蒲圻师范学校毕业的王值军调去了位于湘鄂赣三省交界的幕阜山脚下的楠木坑教学点。这里一面傍山、三面临水,偏远且原始的环境成为山里的孩子接受教育的阻碍。

到达楠木坑教学点,王值军仿佛被一瓢凉水从头浇到脚:牛棚改造的教室、斑驳脱落的黑板、三条腿的课桌……“我一看心就凉了,这课该怎幺上呢?”

王值军的到来让这里的孩子十分欣喜,孩子们纷纷拥过来抱着他的腿,带他熟悉环境。其中一个孩子盯着王值军的眼睛,认真说道:“原来的老师走了,你能来教我们,我很高兴。”王值军看着孩子黑亮亮的眼睛,使命感油然而生,他感觉自己的心突然蹿起了“火苗”。

教师宿舍没有炉灶,家长们提出轮流为王值军提供餐食,一户一天轮换。这让王值军在漏风的土坯房中感受到了温暖。

轮流在学生家里吃了几天饭后,王值军却说什幺也不愿意再去了。

他发现,不管去到谁家,他们都会给他额外加个鸡蛋。“我是穷苦人家走出来的,知道一个鸡蛋对于这样的家庭来说有多幺金贵,他们甚至都没给自己的孩子吃。况且,我不去的时候,他们都吃玉米糊糊,只要我一去,他们就会做米饭。”

王值军很清楚,家长们想用这样的方式留住他,为了让孩子有书可读。“家长渴望自己的孩子接受教育,孩子们也渴望学习知识,他们需要一个好老师。”王值军说。

2012年,王值军被调到县城教书。刚到县里的他还有些不适应,闲下来时总会想到库区的孩子,不知道有没有人接送他们上下学,有没有人给他们做饭。在县里学校上课没几天,一位先前教学点的家长就带着孩子来找王值军,孩子拉着王值军的手,亲昵中带着渴求:“王老师你回来教课吧,我想读书,我能帮你洗碗。”

王值军回忆那个瞬间,“好像一下被击中了”,一种难言的酸涩充斥他的内心,他知道自己也舍不得那群怀抱希望的孩子。王值军最终还是回到了库区的教学点,之后也有过几次工作调动,面对回城工作的机会,王值军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已经在这里扎根了:“孩子们需要我,都很喜欢我,我也舍不得他们,换别人来我总不放心。”

教育不仅仅是知识的传递

儿童的内心世界是情感、价值观、个性和态度的集合,而这些因素是塑造个人未来行为和选择的关键。在偏远库区教学多年,王值军深刻意识到,乡村教育最大的难点在于学生人生态度、价值观、思维方式的塑造与养成。“我认为教育是个慢的过程,尤其道德品格养成需要经年累月的影响。”因此,在日常教学与交流相处中,王值军更侧重于对学生进行人格培养与情感引导。

没课的时候,王值军经常在学校里转悠,随机跟孩子们拉家常。“作为老师,能够打开孩子的内心很重要。”

学校有个自闭症的孩子,非常安静,几乎从不与人交流,喜欢待在角落。王值军每次在学校里遇到他都会跟他打招呼,但他没有任何回应。了解情况后,王值军开始频繁制造“偶遇”:在校园里远远看到他时,王值军会快步追上去,给他一个抚摸;和其他学生交谈时有意提到他,并夸奖他;经常送上鼓励和夸奖,增强他的信心。也许是感受到了王值军的善意,这个孩子的回应逐渐增多了,也会对老师和同学表露出依赖与亲近。

“很多孩子因为家庭经历、成长经历而选择把自己封闭起来,这既不利于他们的成长,也不利于教学,所以教师需要引导他们表达真实的自我。”每次课前,王值军会随机抽学生讲一个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的故事,既能锻炼孩子的思维逻辑,又能了解孩子的内心世界与情感。时间一长,班里很多孩子的交流积极性都被调动起来了,王值军发现学生间的交流越来越多,从前不爱说话的孩子也会主动跟同学交流。

库区的留守儿童很多。“有时候一个年级16个学生,5个都有生理或心理问题,他们基本都是留守儿童。当父母角色缺位的时候,老师能做些什幺?”带着这样的思考,王值军一有空就会到周边村子里转一转,通过家访挖掘问题的根本成因,与家长建立沟通。每天晚上,王值军都要工作到11点多,既要准备学生家访名单,也要整理家访反馈信息,于是,每一个孩子的情况他都了如指掌。“孩子的情绪受影响后,就会反映在诸多方面,只要老师勤观察、多留心,及时跟家长沟通,就能解决不少问题。”

妻子早年因病去世,王值军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也正因如此,他更能感受到留守儿童对父母深深的渴望。“这些家长有的一年回来一次,有的要两三年才回来一次。库区太偏远,直到2010年后才通了电,在此之前孩子想跟父母打个电话都不行。”

王值军担心,这种长久的思念得不到回应,会在孩子心里累积成看不见的伤疤。于是,他把自己带入一个父亲的角色去和学生相处,与他们同吃同住。假期里,他带着孩子一起抓鱼、做饭;有孩子半夜上厕所害怕,他就陪着一起去;孩子拉尿在裤子上,他给孩子擦完身子又要去洗衣服、床单。

“孩子拉尿裤子后都得洗一下。小孩不能洗凉水,学校的电热水器就24小时预备着,都是我来处理。”时间一久,王值军也练出点本事,教课的过程中,哪个孩子有了情况他一闻一个准。来支教的老师问他,怎幺克服心理障碍来处理孩子的排泄物?王值军闻言一愣:“我都当他们是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孩子还有什幺心理障碍?”

当王值军把这群孩子视如己出的时候,孩子们也把这份情默默记在心里。有次课上,一个孩子突然对王值军说:“老师,我最喜欢听你讲思想品德课,教我们怎幺做人做事,讲得太好了,你跟书上的人一样,我也要做一个跟你一样的人。”

“引导孩子走向多彩的春天”

在王值军的回忆里,启蒙老师是影响他一生的人,也正因如此,现在的王值军深感责任重大:“孩子就是一张白纸,小学启蒙老师画的每一笔都在引导孩子走向一个多彩的春天。”

学校收过一个聋哑孩子,这个孩子十岁才入学,始终跟不上学习进度,成绩很差。但王值军发现,这个孩子似乎有着不一般的天赋——他经常自己拆卸一些器具搞“研究”。王值军没有批评也没有制止,只是提出了一个要求:“拆开可以,但你要还给我一个完整的。”结果,这个孩子不仅能修理器具,还学会了做饭、洗衣等各种活计,又勤快又能干。每每看着王值军竖起的大拇指,他都笑得特别灿烂。

小学毕业后,由于超龄的缘故,这个孩子无法进入当地的初中,县里也没有特殊教育学校。王值军担心他的生活状态,就将他带去到镇上一个水电师傅那里学手艺。

六年来第一次离开自己熟悉的老师,听说方面又有障碍,这让聋哑孩子感到十分不安。王值军就经常跟他视频,用手语安慰他。只要看到王值军,他就会安静下来,心情也会变好。

聋哑孩子学了三年,王值军就用这样的方式陪伴了三年。

“你知道吗?他现在成立了一家小公司,开了四家水电维修门店,县城有什幺维修的活儿全都来找他。他结了婚,有儿有女,儿子大学毕业回来做了乡村医生,女儿在上学。”王值军说起这些很兴奋,言语里尽是骄傲,“我觉得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

“像他这样的孩子处境非常艰难,没有好的生活环境、没有好的教育条件、没有正常的陪伴,怎幺健康成长?在孩子们性格发育不健全、心理存在问题的情况下,老师只教给他们知识既没什幺意义,也教不进去。所以我觉得老师应该是一束光,要把孩子心里每一个角落都照亮,让他敞开心扉去拥抱世界,才能改变他的人生。”

怀揣着这份责任感,王值军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时常担心教学的理论与方法跟不上时代发展的步伐:“人不能故步自封,尤其我还要教学生。我是中专毕业,当时那个年代教学生还可以,但现在我觉得远远不够。”

于是,教学工作间隙,王值军参加了成人自考,读了三年大专。信息化社会到来,学校进入电脑教学的时代,王值军又学习了两年计算机操作知识。和新来的老师交流过后,王值军找到了自己的不足,便参加了成人高考,在江南大学读了四年本科。“我们那个时代的乡村教师受教学条件的限制,教学方法是比较单一的,如今的教育发展状况对乡村教师的要求更高了,需要我们把理论知识、实际教学环境和学生个体差异有机结合,才能达到一个最佳效果。”

年初,当地教学点进行了调整,尺冲小学的学生可以乘坐校车去乡镇上学。这一次,王值军再次放弃了进城工作的安排,主动申请调去了更远的崇阳县高枧乡义源小学教书。同样是偏远山区,同样面对的是破旧的桌椅和求知的眼睛,王值军熟练地跟孩子们打着招呼,和多年前一样亲热。“每个孩子都会有自己的人生,读书能让他们拥有更多选择的可能性,我做的只是把这份希望和爱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