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云

在即将离开家前往另一个城市的前一天,我看到他,躲在16楼那片阳光下的阴影里,偶尔与我说一两句话。他的手里提着塑料袋,里面装着他认为我坐火车时所必要的一切。袋子鼓鼓胀胀,可以看到面包、苹果、保温杯的隐约轮廓。我知道,他说不完、说不出口的话,都装在里面。

这个到分离时刻依旧不会跟我说什幺的人,在阳光下眯着眼睛,沉默着,躲在楼层的阴影里。夏末秋初,日光依然炽烈。我看到他衬衫的背后,已经有濡湿的痕迹。

这个我最亲近的人,邻居和他打招呼,他爽朗地应对,可我们不说话。我始终沉默。超市里,我逛过一排一排的货架,飞快地将所需物品丢进购物车。和他在拐角处相遇,我看看他堆得满满的购物车,弯腰把我已经选的、我认为多余的物品挑出去。他并不是居家的男人,不喜欢超市、商场,不喜欢讨价还价。他缺乏这方面的经验和动机,同大多数男人一样。

在家人面前,他一直拙于一切温情的表达。

他看了看装满物品的购物车,然后又看着我挑出其中的一部分。他隐隐透着微笑,似乎很包容我的挑剔。走到收银台,他去结账。大多数时候,他扮演的就是这样一个最后执行者的角色。他不关心动机和过程。这让他有时显得残忍,而这种残忍伤害了他最亲近的人。

上楼梯时,他问我自行车的钥匙留下来了没有,说你妈妈上班可以骑你那辆车了。我“嗯”了一声,从他手中拿过一个袋子,先上楼去了。我说,你可以去看看自行车,我忘了把它放在什幺地方了。他似乎更关心我的自行车,而不是我。多年以来,一直如此。

小时候,他关心别在我胸前的小红花。我上小学,他关心我作业本上满满的红钩和试卷上的“100分”。等到我上中学,他关心我获得的奖状,关心我的成绩,要我不要早恋。到了大学,他似乎没有太多东西可以关心了,而我也从来不告诉他我的成绩。大学最后两年,我周末回家,母亲常常和我说,他又下楼和人打牌了。

他常常说,我不再聪明,越来越像个普通的孩子,脱离了他的期待。我的数学越来越糟糕,我越来越不知道一些事情的必要,不够聪明、圆滑,也不再听话,沉默、倔强、懒散,偶尔会和他顶嘴,然后摔门跑出去,彻夜不归。他孩子气地抱怨我的母亲,说都是你的错,都是你把她宠溺成这个样子的。

照片上,上幼儿园的我和他依偎在一起,笑容干净而天真。那时,人人都说我可爱聪明。我是他的宝贝。他是我最亲的人。那时,他对我还没有如此多的要求和期望。我是他的女儿,有这个,就够了。在公园里的雕塑前,在绿色的原野上,他蹲下身,靠近笑容腼腆的、躲闪着镜头的我。有风吹过,我帽子上的飘带和他的头发一起飞扬。他抱着我,我看着镜头,不再羞涩……那些都是已经泛黄的快乐时光。

只是后来,他抽丝剥茧地,一点一点抽离了我的自尊和骄傲。

这个男人,我和他在一起25年,互相依靠,互相伤害。不知道从什幺时候开始,他不再抱我,不再抚摸我的头,耐心也渐渐磨损了。我成绩不好的时候,他一边让学校的老师关照我,一边严厉地训斥我。在某一次看了考卷之后,他甚至还给过我一个巴掌。他让我觉得越来越窒息,越来越想逃离。

16岁以后,我们的隔阂变得明目张胆起来,我似乎对他已经没有了所谓的善意。高考第一志愿,我填的是一所远在千里之外的东北的大学,只是由于成绩不理想,没有被录取,最后只能留在本市。我和别人一样住校,周末也不打算回家。我跟他说很忙。其实,我没有参加学生会的活动,没有在校园演讲里一鸣惊人,没有打算参加任何竞赛,没有教授承认我是他的得意门生,也没有恋爱,更没有理想和追求……我忙,只是忙着躲避他。

当然,那个时候我不会告诉他这些,不会试图和他倾谈或交流。那都不是他关心的事。二十多年和他相处的经验,让我知道在适当的时间地点,适当地闭紧嘴巴。我只告诉他我在学英语和设计。这个理由足够他选择相信,或者说足够他甘愿相信。

他曾经竭力地让我考研,用周围好学生的例子试图说服我——这办法持久耐用,他已经用了许多年。而我明确地告诉他,我不会考,不会!我永远不会和他走同样的道路。在他铺排好的道路上,无论我如何竭尽全力,他都会认为“你本可以做得更好”。说到底,我永远比他预期的愚蠢,这是他不能容忍的。

后来我找了一份工作,不稳定,做了几个月就辞职了,开始了无所事事的生活,每天追剧和读小说打发时间。在他的暴怒下,我依然无动于衷,并最终选择了离开。后来,我去了北京,他曾经待过四年的北京。只是,让他自傲的清华园,我终是没能进去。

之前,我对北京的所有概念,都来自他的叙述——琉璃厂、北海、天安门、圆明园、水木清华;清晨悠扬的鸽哨,傍晚时分的炊烟;炸酱面、猫耳朵;窄小的胡同,宽阔的长安街;聪明人和聪明人的集聚……我逐渐对“聪明”“知识分子”“精英”之类的词语反感。我用自己仅剩的任性来对抗他所缅怀的过去以及他强加给我的期望。他在坚韧的对抗中日渐苍老,终于放下改造我的“权利”。

我偶尔打电话回去,总是母亲接。她告诉我,他在楼下找人下棋,又或者是跟人打牌。母亲说,偌大的家,大多数时候总是只有她,而她已经习惯。

母亲已经习惯,而有些记忆却是无法磨灭的——在黑暗里吵着闹着要离婚的她,曾经让我从睡梦里惊醒。我听着他们的话语,浑身发抖,泪流满面,害怕得一言不发。他们摔掉手边一切可以摔的东西。第二天清晨,他们好好地去上班,我则好好地去上学,仿佛什幺都没有发生,但恐惧、残破和缺憾留在了我心底最隐秘的深处。

成年以后,我惊恐地发现自己继承了他的性格——他表面的阳光和幽默,他骨子里的自傲和不安。除此之外,我也还有着母亲的多愁、善良与优柔。他给了我最初的、最深刻的光明,还有黑暗。

那时,唯一确定的是,我必须离开他,离开这个曾经最亲密的人,离开这个抱着我拍照的人。离开他的那天,我粗暴地将所有的行李扔到车上。我看着这个人,不想克制。他已经放弃了对生活的所有梦想,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苍老、臃肿的普通男人。

他依然对我有所期待,虽然他已经不知道这期待的方向。他的女儿,在走一条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的道路。这道路的开始,就是一个转身的离弃。

我答应着他们,会照顾自己,会好好工作,很久以后,买房子,就接他们来住。然而,我在心里狠狠地嘲笑自己:也许连我都没有那一天,我居然就这样承诺?

在车站,我们依然沉默。我和母亲说话。他四下看看,去买水。车站人潮汹涌,永远有不知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人在这里短暂地停留,行色匆忙、凄惶。

车就要开了,他还没有回来。母亲让我等他。我说,不等了。我跳上车,朝母亲挥了挥手。我微笑着,冲这个要离开的城市微笑。这时我看到他从人群里挤过来,嘴里呼喊着。从他的唇型我读出了两个字。他喊着我的小名,满头是汗,脸涨得通红。他嘴里不停地说着什幺,他被拥挤的人群推搡着,似乎站立不稳。

我坐在有空调的车厢里,因为不能打开车窗而不知道他到底还说了些什幺。仿佛他是在河流的对岸,而我看着他急切的神情,突然鼻子酸了。这个给了我生命里最初的爱和伤害的男人,他跑得那幺吃力。他多不容易啊!他不管用什幺方式,原来只是想靠近我,给我一瓶水,或者给我一份他笨拙粗暴的好意。

这是两年前的画面了。

现在,我独自一个人在异乡,在远离他的城市,时常会在某个瞬间想起这些镜头。我不知道是他的爱让我无法承受,还是我误解了他的本意。但是有一点我逐渐明白:在时间的两岸,开始弥漫着我们的误解,随着时光流逝,我们隔岸观看,终于看到彼此的理解和宽容。像流水一般渗透到对岸的,是潜藏的爱。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