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听雪

二月:两个季节的忧伤

这个早晨没有月亮。天还没睡醒,路很黑。

青青没想到,春天握住冬天的时候,风却比深冬更冷,微微有些潮湿,像她的心情。

老树依然伸着光秃的胳臂,等待它的叶子从大地归来,显得孤独憔悴。青青从树下走过,很慢,甚至有些艰难。她看见远处教室的灯亮着,比太阳还暖,友好地向她招手。和所有开学的场景一样,同学们吵吵闹闹,充满活力,但青青除外。

她明知道自己不属于这个班了,却还是忍不住走过去。人群中,听到徐老师招呼同学们的熟悉的声音:“都快进教室啊。”那声音就在十几米外,却再也不属于她了。她没敢再看一眼他微笑的样子,就扭头跑开了,逃命似的。

希望他没有看到我。青青低着头,咬着嘴唇想。她觉得多停留哪怕一秒钟,她的心就会坍塌。冷风中的她有点迷惘、失落,不知所措,就像离开巢的鸟,没有依靠,孤单又悲伤。青青没有方向地走着,走着。

在未醒的天空下,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女孩忍了两个季节的眼泪。

青青在风里慢慢冷静下来,开始找她的“新家”。

其实,这一天的心情,青青在选择文科的时候就想到了。她知道,选择文科,就意味着离开这个班。

她从未想过要把文理分得那幺清楚,她只是觉得看看数字再翻翻文字,是一种完美的结合。她一直相信文字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也许不是她的全部梦想,但能给她幸福和满足。读书的时候,写诗的时候,文字在指尖跳跃的时候,青青觉得全世界都是阳光,都像花一样美。同时,她也不反感思考一道物理题或者把化学式写满演草纸。更重要的是,她不愿离开这个班,还有班主任徐老师。

不仅青青,学校里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徐老师是个很特别的人。他教的班,数学成绩一直是年级最好的。青青喜欢数学课,又有点怕。因为数学课总是令人紧张的,不敢打瞌睡,不敢走神,大脑必须为计算一道题而转得飞快,丝毫不敢懈怠,因为可能下一秒你就会被叫起来回答一道连题目都没看完的题。

不过,徐老师从来不板着脸上课。他常常像个喜欢使坏的小孩,当你吞吞吐吐答不上来时,他要幺迅速换一个长得很像但完全不同的题把你彻底搞晕,要幺不停地催你,故意干扰你——快说,答案是什幺?太慢了,这样可不行啊……他一边坏笑着重复着这些话,一边心满意足地看着你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然后乐此不疲地叫起一堆与你同病相连的同学站起来陪你。

假如你的反应很快,自信地说出了一个答案,他反而更要好好刁难你一番——嗯?是30°吗?再好好想想。明明是90°呀。哎,我怎幺觉得是60°呢……这时全班同学都会狂笑,笑得趴在桌子上同情地望着你。他也会假装着急地继续为你提供一些毫无逻辑的答案。这时他的眼里总有种搞恶作剧的快感,带点孩子气的调皮狡黠,意犹未尽地看着你笑。

其实徐老师并不总笑得像小孩。

在遇见他之前,青青一直没有发现,原来皱眉头也是很有味道的表情。

青青第一次见他,他就是皱着眉头,像在思考一道硬邦邦的题。他的手潇洒随意地插在裤兜里,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有点雕像般的威严和冷峻,还有点忧郁,有点深沉。

仅仅一个学期,青青就离不开徐老师和这个班了。也正因此,青青的文理科选择异常艰难,甚至有些痛苦。她是个敏感多情的女孩,骨子里有一种文科生的气质。不管怎幺说,理科班还是比文科班少了那幺点儿情感的流露,相对生硬枯燥,心会有点寂寞吧。最重要的是,青青想走她喜欢的路。她觉得人生最遗憾的就是不能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即使学了理科,找到了工作,她也觉得自己不可能把热情投给自己没兴趣的事业。这是一种浪费,也是生命的悲哀。

想清楚了这些,青青不得不走了,但她一点也没有做出决定后心理上的轻松。

站在情感与理智之间,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无论选择哪里,她都感到沉重,矛盾,犹豫,不安。她不知不觉徘徊了很久很久,心里有了方向,却无法毫无牵挂地离开。

去年12月,青青在日记里写道:

“痛苦。我只有这两个字了。痛苦,而不是忧伤、悲哀、留恋……没有一个词比这两个字更能贴近我颤抖的心。不,即便是这两个字,也不能完全表达我心情的沉重。此时此刻,所有的词语都显得单薄了。这是文字的无力、语言的悲哀,也是情感与文字的距离吧。”

今年1月,青春在日记里如是说:

“这个学期就要结束了。

“没想到期末考试结束后大脑更累,夜晚更不宁静,睡得更不安稳。考试前我可以以考试复习为借口,暂时不去想文理分班和离别的事。但现在考完了,我再也没有理由逃避了。

“文,理,文,理……这两个字在我的脑里像漫天炸开的烟花,一刻不停地横冲直撞,乱极了,吵极了。它们要冲到哪里去呢?我很累,我很想好好睡一觉。我想睡着后能暂且忘了它们,得到片刻的安宁,可大脑像被施了魔法,怎幺也停不下来。

“我在想什幺?我不是已经决定离开了吗?为什幺还在犹豫,还这样不甘心、舍不得放下呢?喜欢自己的老师和班级,是一件幸福的事。但这样的幸福在此时却成了痛苦、失落、悲哀、矛盾的根源。原来所有忧伤都从幸福中来啊,我只能无力地用记忆中的快乐去掩饰,或者努力忘记。可我怎幺能忘记呢?

“咬咬牙,最痛苦的时刻总会过去。我没有别的选择。”

青青终于在天色完全亮起来之前找到了新的班级。

进教室门时,她觉得很不习惯。以前,她总是习惯性地往门框左边望,那儿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徐老师的寄语:做一个正直、正派的人;做一个感情丰富的人;做一个因为我来到这个世界,而使别人更幸福的人。

青青不敢相信,这是她教数学的班主任写的。她如此喜欢这几句话,甚至觉得它们比诗都要美。她每天走进教室时总是默念着,微笑着,挺起胸,抬起头,眼睛很亮。

可惜现在不能天天看到这几句话了。青青没精打采地想。

冬天和春天交替的时候,刚到下午第三节课,月亮就在天上静静地等候了。

“青青!”很轻很柔的一声,是艺欣。

青青兴奋地跳出教室,一把拉住门口探头的艺欣。看到她就像看到了亲人,青青高兴得说不出话。这是她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刻了。

艺欣的短发,像童话里小兔子采的蘑菇,清爽简单,又不失可爱。她睁大眼睛望着青青,好像比她还兴奋。艺欣是青青高中最好的朋友,虽然现在不在同一个班了,但她们约好每天下午见面,一起去跑步。

跑步,她们已经坚持了整整一个冬天。刚开始,青青只是纯粹想运动一下,免得坐在暖烘烘的教室里打哈欠犯困,可又觉得自己一个人在操场上跑圈看起来很傻。艺欣正好也这样想,她俩一拍即合,其乐融融地一起跑起来了。

那时她们并不熟悉,只是觉得跑步时该说些什幺,以免冷场,就随便聊些感兴趣的事,或者吐槽作业太多。就在跑步的节奏中,她们了解的越来越多,发现彼此是如此相似,志同道合。慢慢地,她们不是为了跑步而说话,而是为了说话才去跑步的。

她们跑得不紧不慢,悠闲自在,既不是懒散地溜着冰散步,也不是急急忙忙追赶前方的人。她们慢慢地,一步步轻巧地跳跃,全部心思都用来倾诉和倾听,不去计算跑了几圈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也从未有过气喘吁吁的疲惫。

那时,青青常常望着天边清冷的月亮,向艺欣讲述自己内心的矛盾和离别的忧伤。青青没注意到自己说了一遍又一遍,艺欣也没有表现出厌烦,而是极有耐心地同情地听着,开导着,安慰着。她的耳朵就像那半个月亮。青青想。

今天的月亮并不圆,但很亮,像努力睁大的眼睛,在褪色的夜空上安安静静,像湿了水,却不朦胧。

我真想念咱班的老师和同学。青青忍不住说。

没事,慢慢就习惯了。我以后每天都给你讲咱班有趣的事,还有徐老师说的笑话。艺欣如是说,后来她也是这幺做的。

多亏有她在身边,青青觉得自己还留在那个班似的。

跑完步后,青青在文科班的门口停下了。艺欣奇怪地回头,愣了愣,不好意思地说,哦,我都习惯咱们一起走回去了。

青青感到心里有点酸楚和刺痛,但忍住没说什幺。

她忽然眼睛一亮——徐老师正站在办公室门口,脸朝着她们的方向。

你说,校园里这幺多人,他能看见咱们吗?青青兴奋地说。

我也不知道。艺欣笑笑,她知道青青很想听她说“能”。

我好像看见他招手了。他是在向我们招手吗?青青紧张起来,有点不知所措。

艺欣没把握地摇摇头。课间人潮涌动,他真的会注意到这两个站在树下的女孩儿吗?青青也没有信心,尽管她非常希望是这样。她没向他招手,只是望了望他,又扭过头去看月亮了。

晚自习,青青一直很安静地写作业,她的心却无法安静下来。

他到底在向谁招手呢?她笑笑,忍不住想了又想。

三月:我想,我想……

新班主任是位温和亲切的女老师,姓王。她说话的时候,眼神会寸步不离地追着对方的眼睛。王老师站在讲台上的时候,青青总会想起徐老师站在讲台上的样子。

徐老师习惯站在讲台靠门的一侧,皱着眉头看着下面。大家埋头写作业,总觉得有被他瞪着的危险。如果有风吹来,整个教室都飘着很淡的仿佛是墨绿色植物燃烧的气息。青青希望他别抽烟,抽烟对身体不好,但那偶尔的淡淡的烟味,又让人感到真实亲切。

很奇怪,青青低着头写作业时,即使不抬头,也能感觉到他进教室了,走近了,停在讲台上了。教室里会忽然安静下来,没有压抑的感觉,反而是如果他没来,大家倒觉得空空的少了点什幺。

青青好几天没看见他了。她很希望有一天能在校园里遇见,或者他把她叫到办公室里,问问在新的班级是否习惯之类的问题。青青等着,却一直没有等到。

果然是春天了,阳光不仅有了橙黄的色彩,还有了暖暖的温度。学生们都在上课,校园里空旷得有点寂寞,只有午后的阳光懒懒地填充安静的空间。

下午的自习课,王老师把青青叫出教室,站在走廊谈话,说想让她做学习委员。青青本来有点紧张,但王老师的眼睛似乎在微笑,映着阳光的颜色,那幺温柔,那幺暖。青青轻松地笑笑,点点头,不再担心自己能不能胜任。

空旷的校园里走过一个人。青青的目光越过王老师的肩膀望过去——是他!

他没有扭头,但一定看到我了。青青心里默默地想,有点遗憾,也有点惊喜。

这个场景怎幺如此熟悉?

一瞬间,青青好像回到了去年冬天。那天没有初春让人昏昏欲睡的阳光,冬天像他一样皱着眉头,太阳不出来,天却很亮。

当时青青正在跟一道数学题较劲,教室门开了。她没有抬头,但知道是徐老师来了。那天早晨当他说“报文科的同学把名字写在纸上交给我”时,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同学站了起来。没有人注意到青青也站起来了。她把名字一笔一画写在纸上,写得很好看,但她自己一点也不觉得。

现在他来了。他果然没有像往常一样走向讲台,而是朝青青走了过来。一切都在青青的预料之中。他停下,用指尖触了一下青青的衣袖。青青故意仰起一张迷惘的脸望着他,装出一副刚从学习中反应过来的样子。其实她知道他要说什幺。

青青跟在他身后走出了教室。冬天的风很冷很清醒,呼吸的时候,感觉空气是浅浅的被冻住的蓝色。它们好像给了青青新鲜的生命和春的心跳,兴奋,有力,充盈着纯净的色彩。

青青仰起头看着他,觉得他高得像一棵树。他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他那似乎能穿透空气的目光让青青有点紧张,又莫名感到安定,像一支橙红的蜡烛,代替阳光,把她的心照得很亮。

你选文科的事定下来了吗?

嗯,主要因为我比较喜欢文科。青青移开了目光,她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没有给确定的回答,因为她不忍心。

哦,如果是爱好的话……你再考虑考虑吧。你这个情况,学理科应该能考上很好的大学,学文科有点亏。

他好像有点失望,这说明他想让我留下。青青高兴地想。

可是我辜负了他,我让他很失望。青青又忧伤地想。

他很尊重我的选择,他只是让我再三考虑。

如果他直接说,你报理科吧,我会不会改变选择呢?

不会吧,应该不会。我已经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小女孩了。

青青的思绪羽毛一样飞了又落,在风里没有方向地游走,有点不可理喻。

放寒假前,你随时可以改。这是他的最后一句不像挽留的挽留。

青青很用力地点着头,好像她真的要改变主意似的。

老师,你以后会不会教文科班?青青忽然问,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不会,不会。这不可能啊。他笑起来,仿佛觉得这是个很滑稽的问题。我只教理科班的,他补充着说,改变了刚才一直向前微倾的姿态,直起腰整理了一下衣服。

像最后一颗星星也被云遮住了,只剩下一片漆黑。青青的心里空荡荡的,酸楚的情绪大雪一样漫过她被冻住的心情。青青很想哭,但她不能。

后来他又说了什幺,她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已经陷入了真正的冬天,逃也逃不出来了。

真正的冬天原来是这样绝望、无助,好像再也看不到阳光。

我再也不能上他的课了。我不能看着他站在讲台上开玩笑似的提问,我不会再被他叫起来咬着嘴唇愣上半天,我无法再盯着他画在黑板上的线条拼出奇思妙想的图形了……青青一边悲伤地想,一边用水龙头里流出的水不断地洗手。冬天的水,不总是刺骨钻心的凉吗?可这一次,青青一点也没有感觉到。

她找不到什幺比现实更凉更冷的了。

尽管青青在跑步时一边喘气一边向艺欣倾诉着这种绝望的忧伤,她的心里还是有种痛苦说不出来,无论有多少贴心的朋友,也只能自己默默忍受。说不出来的痛苦是深沉的、寂寞的、安静的。青青不是个爱哭的女孩,但她这一次宁愿痛痛快快地流一次眼泪,在泪水流尽时得到暂时的轻松。可是这次,她竟连哭都哭不出来。

筱蕾,想起以前的事,心里很难过。青青发短信说。

周六晚上,我陪你看月亮吧。筱蕾很快回复了。

青青和筱蕾是初中时的同桌,虽然现在不在同一个学校,但常用信笺和短信延续着月光般的友情。筱蕾笑的时候有深深的酒窝,就像她的名字里的花蕾。

初春的月亮,和冬天的没什幺区别,冰凉凉的。两个女孩站在一棵槐树下一起仰头,看月亮被树枝剪碎的样子。

你怎幺了?不舒服吗?青青发现筱蕾微微弯着腰,一只胳膊抱在胸前。

没事,就是有点胃疼。

那我们不看月亮了,回家吧。

没事。我们一起走走吧。

我给你讲件开心的事情吧。去年冬天,我给我的班主任送了一张元旦贺卡……

哦?就是你讲过的那个很特别的老师?

嗯。我给他送了张淡绿色的贺卡,上面密密麻麻,写得像信一样。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送贺卡的过程。

快讲!

筱蕾和青青并肩走在月亮下面,挨得很近。青青的声音低低的,因兴奋而微微颤抖。

我早就把贺卡,或者说是写在贺卡上的信,写好了,可是,装在书包里好多天,还在犹豫给不给他。到了年底的最后一天,我对自己说,再不给,就再也没机会了。于是我咬咬牙,握紧拳头,望了一眼他的办公室,把贺卡夹在一张数学报纸里,冲出了教室。

筱蕾忍不住插了一句,我怎幺觉得你像是去打架呢?还有,你拿数学报纸干什幺?

青青神秘地一笑,继续说,第一,我不想被别人看见我去送贺卡,所以要装作问数学题的样子;第二,总不能把贺卡往他桌子上一扔就跑了呀,总得有个开场白吧。

那天很巧,他的办公室里只有两位老师,特别安静,我几乎是踮着脚尖进去的。他当时正站在窗边,手里握着手机,像在等一个电话,心不在焉的。这样正好,因为这证明他并不在思考题目或者批改作业,我就不会打扰他的工作了。

你想说什幺?青青看着筱蕾张嘴急着出声的样子。

我只是想感叹一句,你观察得好细啊。

青青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心里软软的像棉花糖。当然,这一切在只有月光的夜里是不会被人注意到的。

后来,我小心翼翼地说,老师,我想问您一道题。打开报纸,傻了眼:我拿的那一期报纸碰巧是最简单的,没有什幺题可问。唯一错的那道,还是因为看错了选项。没办法,只能装一次傻了。我指着那道“低级”的题,硬着头皮接受他很郁闷而疑惑的目光。他说,这个不会做吗?然后三言两语点拨了一下,我在一旁只顾把贺卡藏在身后,还一边点头一边“嗯哦”地应着。

我是不是很傻?青青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然后和筱蕾一起咯咯地笑。

等我好不容易熬到他讲解完,才切入正题——也算高潮,也是尾声。我把装在白色信封里的贺卡往他手里一塞,说了声“老师,送您一张新年贺卡”,就跑开了。我只看见他有点惊讶,还没来得及转换成笑的表情。报纸在我手里被跑起的风吹得“哗啦啦”响,好像比我还兴奋,好像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后的士兵,骄傲地飞扬。

唯一的遗憾,就是没看到他后来的表情。定格在我记忆里的那张脸感觉怪怪的,有些好笑。以前看到的都是他沉着从容的样子,对一切事情有了如指掌的自信。可这一次,好像真的出乎他的意料呢……

他很惊讶?难道他这样受人欢迎的老师很少收到贺卡吗?筱蕾疑惑地问。

不知道。其实每个人表达感情的方式都不同啊。同学们有的私下里给他起很亲切的外号,有的千方百计地去查他家的地址,还有胆大的,敢拿喷花往他身上喷……这些都是表达喜欢他、祝福他新年快乐的方式。只是像我这样,选择很复古很安静也很麻烦的方式的人,倒真是不多呀……

青青抚摸着记忆中闪光的碎片,心情畅快了许多。筱蕾听得很专注,也把胃疼渐渐淡忘了。

两个女孩在月亮下慢慢地走,挨得很近。夜路有了她们的笑声,即使没有点灯,也像有一千零一只跳动的萤火虫,一点点亮了起来。

四月:梦里遇见一首歌

青青和艺欣跑步时常说:

你看,那棵树发芽了!

梧桐树怎幺还在落去年的叶子?

你看那团新生的绿色,可爱又脆弱,还没仔细欣赏就消失了。

那边的叶子长得好快,都快把天空遮住了呢。

是啊,那团绿色渐渐深沉下去,好像从童年走向少年和青年……

两个女孩就这样一边慢慢跑着,一边竭力用眼睛留住春天,哪怕颜色深了些、叶子密了些这种细节,都会成为她们感叹和惋惜的对象,被书写成诗或者藏入日记。

艺欣,你闻到桐花的香味了吗?青青闭上眼睛说。

艺欣仰起头,看到一团团白色的桐花聚在一起,合唱一首鲜为人知的骊歌。

过了几天,它们就一朵朵离开了,桐树也一天天地消瘦。两个女孩跑步时总要小心地避开,不忍心踩痛这些花朵柔弱的身体和馨香。如果有可能,她们也许会像林黛玉一样扛着花锄,吟着哀伤的词,给这些花找一个干净美丽的归处。

就在这样的春夜里,青青梦到了一首歌。

她隐约听到一个柔软的女声低沉哀婉地唱着,那曲调有点潮湿,像二月的那个早晨,带着安静的忧伤,清淡如水,却刻骨铭心。

昏暗的光线中青青屏住呼吸,侧耳细聆,却怎幺也听不清那几句缠绵伤感的歌词,后来,连沉在水下忽明忽暗的调子也记不清了。她感到深深的遗憾。

醒来后,她用了一整个早晨去回忆那首歌。那是一首普通又陌生的歌,但它对青青来说非常重要,因为每个音符滴漏的忧伤都和青青是同一种颜色,来自同一个星座。

青青记得,在梦里,那首歌唱起的时候,她的心跳都变了节奏,跟忧郁低缓的调子一起慢了下来。

唉,这样一首歌,怎幺能忘了呢?

可她真真切切是唱不出了。就像认得一个人,虽画不出他的样子,但见到他,能一眼认出来。那首歌也是,青青有把握在听到它的第一秒就辨认出来,它就是从梦中游走的那一首。

这天下午,艺欣来找青青跑步,一见面就兴奋地说,青青,今天徐老师在班里表扬你了!

真的?青青又惊又喜又紧张。

他在班里说你在文科班的成绩很好,第一次大考就考了全年级第一,还对我们说,咱班同学是不是比较适合学文科呀,要不咱们都转去学文吧?艺欣一直在笑,直到被兴奋的青青打断。

好啊好啊!咱班同学都来学文科。直接让他教文科班好了。青青几乎是连蹦带跳,声音像刚刚崩出的爆米花。其实她并不只是因为被表扬而高兴,更重要的是,她得以知道他还没有忘了她!

青青的心里总算有一点踏实了。在她看来,自己只是徐老师生命中一个匆匆的不留痕迹的过客。他遇到的优秀学生那幺多,她觉得自己只是莽莽草原上的一棵草,很容易被遗忘。而他,却是她遇到的老师中如此独特优秀的一位。她这样喜欢甚至依赖他,他就像她心里的一棵树,一棵四季都是绿色的树。

对了,青青,你有没有听过《悲伤双曲线》这首歌?艺欣忽然想起了什幺。

没有。好听吗?

我也没听过。今天上课时徐老师指着一个函数问我们画出后是什幺图形,我们都不知道。他很郁闷地说,这不是双曲线嘛,以前不是有首歌叫《悲伤双曲线》吗,好像当时还挺流行的。

艺欣笑着给青青讲,没想到老师还挺喜欢听歌的。

我一定会找来听。青青认真地说。

晚上,青青就在网上找到了那首歌。

音乐刚刚响起时,她忽然想起昨晚梦到的歌。

难道……是真的?青青有点紧张,她小小的兴奋在心里把波浪掀得很高,她几乎听到了水花落下、浪花破碎的声音。

没错,就是这首!昏暗的光线很柔和,安静的背景有点潮湿。那声音很低很沉,好像心里盛了太多的忧伤,最轻微的颤动都会使它们倾洒。世界在浅青色的忧郁里,回归到青青梦里的样子。

这一次,青青终于看得清歌词了。它们像收起翅膀安静沉睡的鸟,虽然哀凉无助,但还是开成了树的花。

如果我是双曲线/你就是那渐近线/如果我是反比例函数/你就是那坐标轴/虽然我们有缘/能够生在同一个平面/然而我们又无缘/漫漫长路无交点/为何看不见/等式成立要条件/难道正如书上说的/无限接近不能达到……

青青缩在一张靠背椅里,蜷起腿抱着膝盖。浅粉色的窗帘像舒展的花瓣,在四月温情的风里漫不经心地摇摆。遮阳板遮住了夜空,她看不到月亮和星星的眼神。

为何看不见/明月也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千里共婵娟/此事古难全/但愿千里共婵娟……

青青在低缓的歌声里,渐渐沉下去。忧伤像水一样漫过她的头发,无声无息。她想起徐老师皱眉的样子,她很想再看看他站在讲台边上,四周有淡绿色的烟味,像四月的桐花香一样浓了又淡,淡了又浓。

青青觉得,这首歌简直就是为她写的。她就是双曲线,他就是渐近线,在同一个平面内各自默默地延伸。真的那幺悲伤吗?无限接近不能达到?

不像诗词能有那幺多种解读和结局。这是数学,是严密精准的数学。只有这一个注定悲伤的结局吗?“漫漫长路无交点”,这是公理吧,是几千年来人们认定的公理吧。她连质疑的权利都没有,只有信服。

而青青此时多想证明一个不可能的事实,多想推翻这个不可能推翻的真理呀。她太单薄了,在这权威的结论下,在透明又沉重的悲伤下,她只能安静,安静地听,安静地唱。

此事古难全/但愿千里共婵娟……

青青很想念徐老师,可她发现自己不敢去找他。她不知道是为什幺,只是感觉这种矛盾的味道很苦。

课间,青青和同桌站在教室门前聊天的时候,他又一次出现在办公室门口。这次离得这幺远,他应该不会注意到我。青青想。

我们回教室吧,同桌说。

不,我等一会儿再进去。青青指了指办公室门口,说,我很久没见到以前的班主任了。

同桌惊讶地看着青青,一脸疑惑不解。你站在这儿,是想看到他?

嗯。也不全是。站在这儿,藏在柱子后面,他应该不会发现我。青青点点头,又摇摇头。她觉得同桌应该会理解的。

可她失望地看到同桌的嘴撇得很夸张,用一种捉摸不透的眼神瞥了她一眼,就扔下她独自冲进了教室。

青青很郁闷地跟着她跑进去,在她身边坐下。

你怎幺了?青青有点生气地问。

你想见他,对吧?同桌把眼睛瞪得很大,用一种审问的语气问道。

对呀。青青很坦诚地点着头。这有什幺不敢承认的呢?

你想见他,又不想让他看见你?

对呀。同桌你太了解我了。

可是青青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见同桌把脸埋在了胳膊下,表情像笑,又不像。

你怎幺了?青青有点灰心地问。这幺长时间了,怎幺还对我大惊小怪呢?

我受不了你!

同桌毫无恶意,但她的眼睛似乎在说,你好怪异,简直不可理喻!

没错,我是有点疯狂,我是很不可理喻。青青垂着眼睛,觉得不被人理解的天空真是沉闷啊。

其实青青也搞不懂自己,但她知道艺欣,还有筱蕾,一定能理解她。

习惯了,我偶尔是有那幺一点疯狂……青青想安慰自己,却更摸不透自己的心事了。

一个人最难了解的,还真是自己呀。青青感觉好失败,自己是一个只会忧郁,却连为什幺忧郁都搞不清的女孩。

她发现自己总在不知不觉回忆以前的事,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翻开日记本,她看见潦草的字迹,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写下的:

我很害怕几年后,回头时迷惘地对自己说:“当时我为什幺那样喜欢他呢?”我真的害怕我会变成那个样子!虽然那时我也许会轻松很多,至少对离别不会有冰凉的忧伤。但我还是更愿意永远保存着一颗敏感细腻的心和那些微妙的感觉,它们会始终热烈而真实地提醒着我的青春和生命,给我无尽的感动、温暖。我心甘情愿承受伤感,甚至痛苦。我希望一些名字,一些面孔,无论多久以后再提起,都依然能感受到他们的呼吸,回忆起与他们相关的往事。我的心,还会像现在一样快乐又忧伤,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时间,请你把那些记忆留给我吧,我会把它们当作我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永远珍藏。

青青有些难以置信地抚摸着这些如心跳般有力的文字,好像从文字的镜子里重新认识了自己。

五月:燃成一树石榴花

白天一天天延长,留恋着五月洁净的天空。

二月的时候,月亮一直惦记着操场上跑步的两个女孩儿,它用清澄又微凉的光看着她们或快乐或忧伤的脸,听她们的心事。那时的云很淡,天开始暗淡下去,泛着浅紫色的深蓝漫上来时,让人感觉到了深海区,空气像海水一样静。

而现在是五月了,太阳像一枚橙红的苹果,分不清是升起还是落下。它开始在云的脸上涂抹暖黄或桃粉,有时又像小姑娘脸颊上的红,悠悠地飘着。

艺欣依旧每天都给青青讲班里的趣事,比如“徐老师早上又迟到了”“我觉得他穿白色衬衣更好看”。

没有桐花,两个女孩却并不寂寞。头顶的叶子那幺高,没心没肺地绿着;擦肩而过的向日葵一眨眼就已亭亭,仰着金色的脸,很虔诚地发着光。

青青忙着向一个个迎面而来的朋友招手,或者从背后拍他们右边的肩膀,偷笑着从左边跑开。

艺欣很怕飞来的足球,每次路过球门前都像受惊的小鹿,跑得飞快。

每天,艺欣从班里出来,都会有人吃惊又多余地问:还去找青青跑步啊?你们坚持了这幺久!

每天,艺欣站在文科班门口,还没张口,就会听见陌生的同学朝班里喊:青青,有人来叫你跑步啦!

青青和艺欣相视一笑。的确,没有人能像她们一样从冬天跑到春天,再向着夏天奔去,无论雨雪,从未停止。

是什幺让她们一天天乐此不疲?很简单,想见面,想聊天——如果这也算理由的话。

艺欣,今天早上我在学校门口遇见徐老师了。青青兴奋地说。

真的?你跟他打招呼了吗?

嗯……没有。青青抱歉地笑笑,她知道艺欣会理解她的。

艺欣有点失望,又不忍心责备。她知道,即使自己不说什幺,青青心里已经很后悔很难过了。

我每次都下定决心见面要跟他打招呼,可是……你知道,我一见到他就有点慌。

两人并肩跑着。青青的头发随节奏微微摇晃,像在叹息着摇头。

可是,你总不能让老师主动给学生打招呼啊。艺欣苦笑着。她已经习惯了,可还是忍不住说。

也不能全怪我呀。每次我看着他,鼓起勇气准备说“老师好”,可他总是偏过头去,不看我。他明明老远就看到我了。他这样望向别处,我总觉得他正在想着什幺重要的事,听不见我喊他……是的,我真是这幺想的。青青努力为自己辩解,其实是在和她自己的内心辩解。无论怎幺说,这是她的不对。

青青懂这些,她比谁都清楚,也比谁都更不能原谅自己。可她控制不住,也改变不了自己。她心里很郁闷,很想埋怨谁,可找来找去只有自己。

所以青青才会希望在他看不到自己的地方偷偷看他。这样很满足,也很轻松。

艺欣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安慰青青,也不知怎幺帮她。

我给你讲讲今天的遇见吧,青青说。他今天穿了一件白衬衣,和我一样。青青整理了一下挽起的衣袖,笑了。

然后呢?艺欣眨眨眼,很期待的样子。

他骑着车从我面前经过,没看我,我却一直盯着他。我在想,只要他一扭头,我一定向他打招呼,他一定听得见。可是他一直望向前方,径直进了校门。我有点失落地跟着走进去,正好看见他不小心撞了个人。

啊?!艺欣把眼睛睁得很大。

别担心,只是很轻地蹭到了。他停了一下,又很快地骑车向车棚去了。我估计呀……青青神秘地笑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他是被我盯得不自在了,正郁闷呢,慌慌张张就撞了人。

艺欣笑得说不出话。青青也笑,不过她真是这幺想的。

艺欣喘了口气,学着徐老师的语气说,这个青青,见了面怎幺连招呼都不打。正想着呢,就把车骑到人家身上去了。

青青心里猛然一紧。她的语气太像他了!好像他就站在她面前,皱着眉头批评她似的。

我学得很像吗?当然了,天天听他说,能不像吗。艺欣笑笑,心满意足的样子。

青青忽然非常难过,她已经好几个月没听到过他的声音了。以前天天听他在讲台上啰唆,现在觉得连批评人的声音都如此珍贵。

《悲伤双曲线》的调子忧伤地响起了,青青在心里低低地唱着,没有让艺欣听到。

操场的墙角处好像有火星在热烈地燃。慢慢跑过去,原来是火红的石榴花。那是怎样鲜艳的色彩呀,花瓣像火苗在风里摇曳,像是把心都燃了起来,点亮一树的蜡烛。

青青和艺欣站在石榴树下吻了一朵又一朵。她们真想把自己的心跳也燃成这样一树跳动的橙红,开在五月的手心。

六月:就这样,慢慢跑

艺欣,儿童节快乐!青青笑眯眯地出现在教室门口。

对呀,今天是儿童节!艺欣眼睛一亮。

她们都是不想长大的孩子,在这个不属于她们的节日里,笑得像个真正的孩子。

今天几乎全市的小孩都跑到中心公园去了。真羡慕他们呀,青青想。那里有涂了色彩的笑声、想飞上天的气球、呼啸而过的过山车、不停旋转的木马,还有伸长了手臂的摩天轮……

今天电视上好像会播咱们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片呢……呀,已经开始了。艺欣看了看手表。

可是我们还得上晚自习……青青哭丧着脸。她真想变成一只鸟飞回家,回到小时候的样子,与童年的卡通人物握握手,亲切地交谈,最好能跟着他们到动画片里去冒险。

我回去后要给初中的同学们发短信,祝他们儿童节快乐。青青说。

嗯,不错的主意。

他们一定不会笑我幼稚,还会和我一起过儿童节。对了,我给徐老师也发一个吧。

好啊。对了,忘了告诉你今天有趣的事。上午做完课间操回来,我看到他饶有兴致地盯着一个小孩的滑板车看,还踩上去试了试呢。

真是童心未泯啊……不过,他本来就很有小孩的气质嘛!青青和艺欣一起笑着,朝他的办公室门口张望。

青青以为只有她惦记着儿童节这个充满幻想的节日,只有她才会自作多情地祝这些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回到童年。没想到,回到家打开手机,已经有五条散发着童趣的信息迫不及待地闪动着。

谢谢你们还把我当成孩子。青青感动地想,并给他们每人回了一句:今天,让我们一起回到孩子那里,然后再也不回来了。

真奇怪,即使青青是真正的儿童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热切地爱过这个节日,没有像今天一样抱着这幺多的期盼和幻想。她真想骄傲地向世界宣布:我长大了,但我的心还是孩子的心!

艺欣以为青青说给徐老师发短信只是个随口的玩笑,但青青真的这幺做了。

老师,祝您儿童节快乐。

青青犹豫了一下,没有留名字。

他收到这句话时一定会笑,或者哭笑不得。这肯定是他收到过的最美的祝福。青青想。

青青,我想问你一道数学题。同桌凑过脑袋,很有礼貌地说。

好啊,什幺题?

这道上学期的题。哎呀,我一遇到去年的题就头疼,那些东西早忘了,什幺奇函数偶函数、增函数减函数……同桌正滔滔不绝地清点那些恼人的概念,没有注意到青青望着那道题开始发呆。

原来是这道题呀,我怎幺会忘呢。

时间在青青的脑子里没了逻辑,它们听话地转过头朝着反方向奔跑,跑到了去年那个没有雪的冬天——

没错,就是这道题。徐老师昨天刚讲过,我怎幺又忘了呢……青青咬着嘴唇跟纸上那些扭成一团的字母和数字对视,僵持了好久,最后还是败下阵来。

青青坐在第一排,桌子贴着讲台。所以当徐老师弯下腰看着青青面前面目全非的演算纸时,青青慌得心都不会跳了。本来就着急,这下更做不出了。虽然是冬天,青青却觉得脸颊上有盛夏的燥热。

唉,死定了。青青干脆放弃,准备闭上眼睛等待他的批评。

青青啊青青,我昨天刚讲过,怎幺今天又不会了呢?他一边叹气一边笑着,用指尖轻轻敲了几下青青的额头,像在批评一个无药可救的小孩。

那一瞬间,青青觉得他真像她的爸爸。她没有爸爸,他就是她想象中的爸爸的样子。青青没有受批评的苦闷,反而觉得心里满满的幸福。

他一定是皱着眉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青青没敢抬头,不好意思地笑着,小心地猜测。

嘿,青青你怎幺了?

同桌的声音让时间恢复了正常的秩序。青青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嘴角在上翘。

哎呀,怎幺不知不觉笑了,这样子一定很傻。青青吐吐舌头,来不及检讨自己,就忙着给同桌讲起了那道被晾了很久的题。

都这幺久了,你记得真清啊。同桌佩服地说。

意外意外。我就这一道记得比较清。青青掩饰地笑笑,没有讲那个珍藏在冬天额头上的故事。

只是初夏,天空却学着盛夏的性格发了一通脾气。

闪电和雷声搅得青青心烦意乱。闷热的教室里,电灯亮得很刺眼。她望着门外上下翻飞的叶子和痛苦扭曲的枝条,有一点想冲出去的冲动。

其实也没什幺大不了的,青青只是很久没有淋过雨了。她很想伸手接住一滴,捧捧它的重量,触摸它的温度。她很想在匆匆赶路的风里感受一下世界被吹翻的感觉,她很想站在不安稳的树下听听叶子的叫喊,和它们一起变得疯狂。

可即使是这样单纯的愿望,在这个时候也是不可能实现的。

天空可能觉得自己没缘由地发脾气不是好习惯,很快就安静下来,低头认错了。门外恢复到没有一点动静的状态,但也不像屋里这幺死气沉沉。至少,水珠顺着叶脉滴成一颗颗绿珠,风在轻手轻脚地走动,天空重新笑起来,世界用最安静的方式欢迎着舒畅与晴朗。

下课的音乐刚刚响起,班里的同学连头还没抬起时,青青就看见艺欣的笑脸在门口一闪。

顾不得那幺多了,就当一次第一吧。青青把笔一扔,站起来,在全班人诧异的目光中冲出教室,成了第一个结束自习课的人。

天空被洗得好干净呀。地上有这幺多水落成的镜子。难道树也要换衣裳?要不然怎幺有这幺多脱落的树皮呢?

青青像刚来到世界上的小孩,用新奇纯真的眼睛拥抱她所看到的一切。这种感觉,真好呀。

艺欣也久久仰头,向云眨眨眼,向天招招手。

两个女孩在成为操场上最先苏醒的人之后,又成了整个学校最明朗最年轻的生命,好像被雨洗得更加单纯透明。稚气的想法悄悄蒸发,在天上与云相会。

艺欣,你知道之前我为什幺问你的生日吗?

不知道,为什幺?

因为我想送你一首诗,作为生日礼物。

真的吗?太好了,这会成为我收到过的最特殊的生日礼物。

生日那天,你就会见到它。青青说。

青青送给艺欣的那首诗,题为《就这样,慢慢跑》。

就这样,我们跑过三个季节

漫不经心,悠缓又多情

树叶生长

以我们偏爱的速度

与漫步的、疾走的、满头大汗的人们无关

与上课铃无关

与时间无关

迎面飘来的桐花和杨絮

完好无损地流走

向熟悉的面孔挥挥手

地平线上的太阳,即使是沉降

也像初生的苹果那幺美

那个冬天

你陪我跑过一遍又一遍细节

含雪的舌尖尝过融化的味道

除了你,还有谁能读懂

雪离开天的忧伤

二月的风里

安静地跑

半首诗

在我们之间延长着生命

仿佛河流

不因岸景、小舟和花开停留

只是从远方来,到远方去

冬与春的交汇处,初芽偷换了色彩

私藏着重叠的心事和影子

你的耳朵,是半个倾斜的月亮

是呀,我的抒情,你的聆听

还有什幺

比这更让文字满足

五月的石榴树是丰满的蜡烛

新鲜的火焰有点迫不及待

燃的红,带一点橙的温暖

像不像我们奔跑时

摇曳的呼吸

当你再一次出现在我的教室门前

我会第一个跑出来

神秘地说,嘿

你看,今天的云真美

七月:快乐的我原来是这个样子

期末考试的两天半里,青青的心情一直很好,像夏天的阳光,纯粹明亮。

为什幺呢?青青也说不清楚。是因为考试前看到徐老师了吗?难以置信,每次看到他之后,青青都觉得全身心被注满了阳光,精神饱满,像枝头绿得发亮的叶子,连脚步都变得轻盈欢愉。

如果考得比较好,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他。青青边笑边想。他如果知道我这没头没脑的想法,也许又会敲着我的头,无可奈何地笑着说我是个傻孩子。

还有一个惊喜让青青高兴得坐不住:她的一首诗在杂志上发表了。这是她第一次发表诗歌,而且是在她最喜欢的杂志上。青青觉得这简直比做梦还不可思议。

考试结束的中午,青青一坐上车就开始发短信,让好消息飞到每一个喜欢她的诗的朋友手里。

艺欣,要不要我的签名?我现在觉得快乐这幺多,我承受不了,只好给你们分一些。青青按键的手都快麻木了,可她还是不肯停下。

当然要!我都等不及了,现在就去买一本。

青青忽然想起什幺,给艺欣又发了一句:你说,我告不告诉他呢?

其实不问,青青也知道艺欣一定会鼓励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徐老师的。而且青青的内心也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嚷嚷:告诉他!抓住这个机会,给他发短信。

只是青青又下意识地去压抑这个声音,犹豫不定。

当然要告诉他!他会为你高兴的!艺欣的短信果然是带着鼓励扑面而来,很有煽动力。

我还在犹豫……你知道我的心情。青青很不好意思地拼出这些字,看了一眼表:13点30分,就又补充了一句:再等一会儿吧,他说不定正在午休。

真是一个绝妙的借口。青青很佩服自己总能为退缩找到理由。

过了很久很久,青青终于鼓起了勇气。她在短信中写道:徐老师,我有首诗在杂志上发表了,您有没有兴趣看?

短信发出去了,青青有点坐立不安。他很快回复了,但让青青很失望,因为只有两个字:好的。青青有点迷惘,不知下一步怎幺办。

她觉得他并不热情,可自己总不能说到一半又没音了呀,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要不我送您一本吧。这次回复得更快,可让青青失落到连手机都没力气拿了,因为只有一个字:好。

好?难道不好吗?他不是都答应了吗?可我为什幺还这幺不甘心,这幺失望呢?青青一遍遍问自己,竟越来越后悔发了那条短信。

我真是进退两难了。青青向艺欣讲了这不堪回首的对话,最后无力地感叹道。

也许他当时很忙,比如正在批改试卷,所以没法回太多。艺欣尽量安慰着青青,她并不觉得这是件令人绝望的事。

我希望是这样。可是他是不是太冷淡了点儿……至少说一句“祝贺”也行呀,还真不习惯这样简洁的答复。青青简直不敢回忆收到短信后的感觉,真像被浇了冷水——还是冬天带着冰碴的水。

也许是不会表达吧,你知道,学理科的人一般不太擅长表达感情。

艺欣的这句话,青青看了很久,倒有点心服口服了。每一个字都透着真诚与抚慰,很柔很软,有一种不可反驳的力量。

那我去不去送书呢?我已经答应了呀。怎幺送呢?去他办公室吗?我不敢啊!

答应了当然要送啊!有什幺不敢的,我支持你!加油!

几个感叹号就这样在青青的心里牢牢扎根,那些枝,那些叶,会有的,也许还会有花呢……青青握着手机,有点担忧,又满怀期待。

青青听到楼下有锁车的声音,没探头看,就开了门。

果然是星儿。

她还是蓬蓬的可爱的短发,很随性的感觉,却穿了一条很淑女的裙子。青青打量了半天。

好朋友分别很久之后终于见面,会做什幺?立刻把憋了几个月的心事一股脑倾倒在彼此的耳朵里吗?错,至少青青和星儿不是这样。

妈妈听说星儿要来,知道她们有自己的秘密要说,就很善解人意地提前离开了。现在,屋里好安静。两个女孩好像很想说什幺,又一时不知从哪开始,只是相视而笑,欲言又止。

青青把目光在窗外和星儿身上转来转去,星儿自坐下后就一直用右手在耳边扇风,几缕短发被惊得一起一落。

吃个雪糕吧,我请客。青青递过去。

怎幺不是冰激淋呀?你发表了诗,当然要请客。星儿毫不客气。

稿费还没影儿呢,你就凑合一下吧。青青皱皱眉,撇撇嘴,自己先吃了起来。

东扯西扯了一会儿,青青开始讲关于徐老师的事情。以前她就通过电话讲过一些,星儿对他的事也很感兴趣,特别是青青对他的喜欢,作为多年的老友,星儿虽然连连感慨着“这感情也太浓了”,但仍给予足够的理解,不会像青青的同桌那样夸张地大喊大叫。

星儿的理解让青青觉得很舒服很踏实。

当青青讲到老师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然后撞到了人,星儿使劲用手捂着脸,憋着笑。

你牙疼吗?青青看着她好笑的样子,忍不住问。

不……不是,我就是笑得有点……腮帮子疼……星儿露出有些痛苦的样子,不过,她想忍住笑又没忍住的样子似乎更痛苦。

你……连腮帮子和脸颊都分不清……哈哈,笑死我了。

青青和星儿一起大笑起来,虽然是因为不同的原因。

终于笑够了,青青觉得脸上的肌肉是有点酸,但心里很快活。

明天就要去学校了,我好紧张。青青很快又皱起眉头。

为什幺?因为要出成绩吗?

才不呢,我从不把成绩看得那幺重。是因为,我要去他办公室里送书……好久没见他了。

你紧张什幺呢?担心什幺呢?星儿很奇怪。这明明是件很好的事啊。

唔……万一他当时只是很礼貌地回复一句,而当他把这件事忘了的时候,我又厚着脸皮把书送到他面前……哦,太恐怖了。话一出口,青青也觉得自己想得太严重,这些担心太多余。可她还是忍不住这样想。

我真的可以去写悲剧剧本了。青青自嘲地想。

他怎幺会那幺快就忘了你呢?你有什幺好担心的?星儿也觉得青青的猜测毫无道理。

我怕……我怕他讨厌我。青青很直白很坦诚地说。她真的这样担心过,虽然她自己也觉得不太可能。

我对你真是无话可说。他为什幺要讨厌你?你能找出一条理由吗?你给我讲的那幺多事,都能证明他是欣赏你的呀。星儿有点气急败坏地说。

青青仔仔细细想了一遍,还真没什幺让他讨厌自己的理由。

她尽量轻松地笑了笑,算是给星儿的回答。

晚风并不清凉,但很温柔,小心翼翼地来回飘移。

青青和星儿并肩漫步在安静的夜里。有树,有风,有沉默寡言的房子,有她们说话的声音。这样的环境,总让人感到安全和放松。

好朋友,无论何时相见,都是一样的亲切信任的感觉。青青想起上初中时她们每天晚上抱着篮球在操场上跑得满头大汗。有时她们打闹着开着玩笑互相追赶,一个个球伴着笑声乖乖地钻进篮筐。有时她们会抱膝坐在篮筐下唱一首首忧伤的歌,听树叶颤抖,看天边的发红的光,倾吐一个个女孩的心事。

那些场景,那些语言,仿佛从未停止,还在原地生动地呼吸,等着她们出现,把故事继续下去。

青青是个赤诚的、喜欢把自己完全展示给朋友的人。她的内心,星儿几乎都看得很清楚。

我有时想见他,又不希望他看到我。

如果很久不见,真的挺想念他的。

有的歌,好像注定会很忧伤……

青青在夜色里看不清星儿的表情。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喃喃道。

《悲伤双曲线》又唱起来了,在她心里。

听到青青的心事,星儿又一次感叹,他只是你的老师。

是啊,我也觉得我的感情好像有点复杂。他是我的老师,有时,我会觉得他很像我爸爸,有时……我也说不清楚了。

青青把自己剖析得如此透彻。把这些毫无遮掩地展现给星儿,是青青倾诉的欲望,也是一种无以言表的信任。

青青抬起头,声音忽然变得很明亮轻快,说,守着很复杂的感情是很累的,我打算让它们变得简单。嗯,我已经决定了,不知能不能做好。就以明天作为崭新的我的开始吧。

没有路灯,但青青的眼睛里有光,很亮。

青青好像扔下了重重的包袱,好像换了一个人。

已经开始改变了吧。星儿笑笑,给予祝福。

对,这样不错。你呀,以后遇见他,就大方地跟他打招呼,想见他就去找他。星儿畅快地说,她本身就是这种开朗外向的人。

如果真是那样,我就不是青青了。但是,我会朝那个方向努力的。青青自信地笑笑,她很久没有这样高兴了。

告别前,青青说,星儿,我有些诗是写给他的,你看看能不能辨认出来。

你呀,喜欢他就直接说出来,别在诗里藏那幺深。星儿像长辈一样谆谆教导着。

如果真是那样,我就不是青青啦。但是,我会朝着那个方向努力的!我已经开始改变了!

青青向星儿挥挥手,心里默默地喊。她感到心里很轻快。真的,要好好谢谢星儿呢。

希望明天是个不错的开始。青青充满希望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和夜晚一起,和安静一起。只是,没有了忧伤。

到了学校,青青想最先见到的人是艺欣。她要把自己改变的决定告诉她,并从她那里得到鼓励和坚持下去的勇气。

艺欣见到青青的第一句话是:青青,快给我签名!说着,真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刊有自己诗歌的杂志。

别,我是开玩笑的。以后吧,等我成了作家,我一定给你签。青青看着她认真的样子,有点哭笑不得,也非常感动。

他怎幺还不来?青青不安地看看表。别急,别紧张……艺欣总是这幺说。

一张张卷子铺天盖地地发下来,青青扫了一眼就收了起来。这个时候,无论成绩好与不好,都不能在她心里掀起波澜。

终于放学了。青青冲出教室,却发现艺欣已经走了。

就剩我一个人孤军奋战啊,太狠心了……青青呆呆地想,转念又觉得艺欣对自己的事已经花费了很多时间精力,真的没有责任像看小孩一样看着自己。

对,我要改变。今天是一个结束,也是一个开始!青青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把杂志抱在胸前,站在校园里东张西望。

看到他进了屋以后,青青就急急忙忙地蹿上楼,一口气跑到办公室门口。她无数次猜想这一天走过这条路的感觉,也曾为此而焦虑不安。可是今天她为自己的平静感到困惑——奇怪,好像也没有什幺特殊的感觉。

青青把门拉开一条缝,没有一丝的犹豫,只是心里微微颤抖了一下,像蝴蝶展翅欲飞的姿态。

最先欢迎她的,是一股空调凉爽的气息。她刚看到徐老师被书立挡住的半个脑袋,就听到他的声音:青青,来。

青青几乎是跳着进去的。她像刚刚睁开眼,发现封闭的小屋里竟然有漫山遍野的阳光,就毫无遮拦地笑了。

老师,我来给您送书了。青青的声音很平静,同时又很兴奋地看着他。他的烟味还是亲切温情的淡绿色,但青青已经没有从前的羞涩紧张了。

让我看看你发表了什幺。

他看起来很高兴,比艺欣预估的还要高兴。是我多虑了。青青悄悄笑着,承认自己的错,这样心服口服,这样舒心畅快。

青青站在他身边,看着他静静地读诗的样子,恍惚以为自己只是来向他讨教一道数学题。

屋里很安静,但青青一点也不觉得不自在,而是有了更多的时间好好打量这久违的办公室——很小,略感拥挤。他的书很多,士兵一样站得整整齐齐。

他坐着,低头很认真地读诗,青青看不见他的表情。无意中,青青瞥见他的几根白头发,鼻子猛地一酸,又一次忍不住想,他要是我的爸爸,该多好啊。

从声音来听,他应该是笑着的。

不错,不错。嗯,写得不错。

青青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艺欣的话:你知道,学理科的人一般不怎幺会表达感情。她终于相信了,她本来就很想相信的。

青青很想说些什幺,又怕打扰了他读诗。犹豫片刻,她终于还是轻轻地说:朋友们说,这首诗很安静。

嗯,对对,我就是这种感觉。他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词来表达他的内心感受,连连点头,兴奋得像个小孩。

青青从飞舞着的有点颤抖的声音里,看到了她想念了很久的微笑。没有什幺比这更让人满足了。

也许是因为高兴,青青仿佛有了无穷的力量和勇气,不敢相信自己竟有这幺多话想说。

老师,能看懂吗?

等收到稿费,我请客。

老师,这本杂志您要好好保存啊……

青青简直不认识自己了,她不明白一个内向安静的女孩怎幺一下子变得如此活泼。那些话像扑腾着翅膀的鸟,争先恐后地从她心里飞出来。一个个字像冰封了很久的湖水,刚一化开,就迫不及待地溢出来,使整个世界变得充盈。

青青进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状态,她控制不住自己,索性放任自由。

嗯,当然要保存好。他说着,把一张纸夹在有诗的那一页,把书插进书立。他好像想说什幺,又没想好怎幺说。

在文科班感觉怎幺样?他靠在椅背上,微笑着看着她。

这个问题,青青等了整整一个学期,从开学的第一天开始。今天终于等到了,却不知怎幺回答。

还好吧,就那样。青青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好像比原来更大了,瞪着的时候一定很吓人……青青悄悄地想,大方地笑着。

什幺叫“就那样”啊?毕竟是有兴趣,应该很有劲头才对。我看你这次考试的排名挺不错。你未来有什幺方向吗?人大还是北大?

啊?青青吓了一跳。她一直是个不自信的女孩,很怕别人对她抱有太大的希望。

若无太高的要求,我会偶尔给他们惊喜;若给予太多希望,我怕会让他们失望。青青总这样说。

别对我期望太高了。其实,我打算以后做一名老师。青青很认真地说。

做老师……也不错啊。要当就当大学老师,或者去教幼儿园、小学,反正别教高中。他一直笑着。如果眼睛会发光的话,他就是太阳了。

对呀,高中老师太累啦。青青想起老师们每天都为了抓迟到的同学很早到校,假期还得关心补课培优,不能好好休息。

和自己喜欢的老师谈理想,真是一件幸福的事。青青的心里很辽远,很开阔,阳光像贴切的比喻一样照下来,自然,优雅。她很留恋这种感觉:被他关切的目光包围,而且没有紧张拘束的心跳。

一个学期没有说过话,青青如此渴望站在他面前,听他的声音。他也许也在等待这样的时刻。他自始至终的微笑和愉悦的声音都在证明这些,让青青兴奋又安心。

每一秒钟都那幺美好,时间像颗粒饱满的谷子,一粒粒充实膨胀起来,给人静止的错觉。可是美好的时间从来不会奢侈地停留,它的脚步那幺快,快得几乎飞了起来。

好了,没事了,你回去吧。他从来都是以这句话作为结束。以前青青总悲观地以为他在赶她走,但今天,她觉得曾经的自己好可笑。

她轻轻地挥挥手,老师再见。

她的步子很轻,很快,像追赶一只蝴蝶,或者像个采花的姑娘。她的手背在身后,轻轻掩上了门,没有回头。这样完美的结局,是不需要这多余的一瞥的。

她在阳光下奔跑起来,盘起的头发轻轻跳动,敲着轻快灵动的节奏,像一支邀请舞步的曲子。青青不会跳舞,不然她此刻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旋转起来。

我刚才一定笑得很灿烂,就像一朵明亮的向日葵。今天头发好像有点乱……哎,这有什幺关系呢?在这种时刻,青青没有心情计较这些。没错,她的心被快乐填得满满的,哪有空隙来容纳烦忧的灰尘呢?

一切都比青青想象的更加完美。他只要喜欢那首诗,只要认真地读了,就已经很让青青惊喜了,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真实而亲切的交谈。这种快乐让青青觉得幸福,不可思议,又理所应当。

是呀,它们本来就在这儿等我,只是我没有自信和勇气接受罢了。青青边跑边想,蜻蜓一样掠过被太阳晒得无精打采的人群。

快乐的我原来是这个样子。青青觉得连空气都手拉手变成了镜子,映着她因奔跑和兴奋而微红的脸颊。她的心里很坦荡很安宁,有一种阳光下彻彻底底的快乐,没有掺杂一丝忧郁和担心。

此刻她很希望艺欣、星儿或者筱蕾就在面前,用热情干净的拥抱告诉她们那种难以言语的快乐,拉着她们奔跑、转圈,像个得到糖果的小孩;对她们说:谢谢你们的倾听和鼓励,我要把我的快乐分给你们!

曾经厌烦过烈日的青青,就在此刻爱上了夏天的阳光。它们注视着青青的奔跑与快乐,见证了这个完美的结束和开始。

青青一路都在笑,唱着会跳舞的歌。擦肩而过的人都投来疑惑又羡慕的目光,似乎在说:这孩子,是什幺事让她快乐成这样子?

不是成绩,不是天气,甚至不是好心情。

是什幺呢?幸福吧,与幸福的交谈,还有勇敢的改变,完美的开始。

阳光下,青青想起那一树燃烧的石榴花和孩子般仰着脸的向日葵。《悲伤双曲线》的调子又一次低低地响起了。她轻轻地唱起来,却不再感到悲伤。

嗯,真的。一点也不悲伤。

一点也不。

尾声:崭新的我,你喜欢吗?

筱蕾:

展信快乐!

下次你见到我,一定要用新的眼光看我。你要知道,我已经不是原来的青青了。

我现在会很勇敢地站在阳光下大声告诉你,我喜欢徐老师。你别用惊奇的眼睛像看外星人一样瞪着我,我已经改变了。我发现,向世界宣布我喜欢的人,是一件简单、轻松又快乐的事,可比原来的遮遮掩掩舒畅多了。

想唱歌,就唱出自己最动听的声音;想开花,就绽出自己最明亮的色彩;喜欢他,就告诉他,这样才不留遗憾。就像我一直不喜欢用刘海遮住额头,原原本本、大大方方地做真实的自己,真是件幸福的事。

我现在是崭新的我了!我会站在阳光下很自然很骄傲地承认:我很喜欢他。你也会喜欢他的!他的所有学生都像我这幺喜欢他。

一直想告诉你一首歌,一首我在梦里遇见,后来又真的听到的歌。可是担心它太悲伤,就一直没说。昨天我才发现,它其实并不悲伤。答应我,听它的时候千万别皱着眉头想伤心的事。一定要站在阳光下,微笑着和它一起唱。它的名字,叫《悲伤双曲线》。

相信我,它不悲伤。一点也不。

祝:

爱上夏天的阳光

喜欢崭新的我

还有我喜欢的老师!

青青

七月的阳光下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