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子馨

“两栖纲是一类原始的、初登陆的、具五趾型的变温四足动物,皮肤裸露,分泌腺众多,混合型血液循环……”

他撑着头麻木地坐在阶梯教室里,台上老师的嘴一张一合,却完全没有任何能让他理解的词句的意义映射入他的大脑。

《动物学》。

他翻动着自己的课本。

一切生物都是从海中进化来的,人是动物,青蛙也是动物。但人在脱离海洋后逐渐摆脱了水中呼吸的方式,专一地将目光放在陆地。青蛙则不然。它们水陆两栖,拥有许多选择。

人如果也能像青蛙一样是两栖该多好。

他突然想起来住在他家的那只蛙。

他很早便听说过温水煮青蛙的故事。有一天他突发奇想:温水真的能煮死青蛙吗?青蛙会心甘情愿地沉浸在状似温暖的水中直至死亡也不试图逃脱吗?

这或许可以作为一个研究项目。他认为自己或许能就此写出一篇论文。

但是他终究没有向学校申请这个项目的研究。哪怕是他,也明白这个项目过于异想天开了。于是他在自己家中设立了一个简单的装置。一个小小的加热器以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加温效率缓缓地将那一方水加热。温度的增加微弱到甚至比时间的流逝更难使人察觉。

他喂养那只蛙。

起初他还会每日用手探探养蛙的水温,甚至有些焦灼,害怕这只蛙某天突然死去。在他发现水温每日的增加实在不足以用手感受出之后,他逐渐放弃了这一行为。有一霎他突然觉得其实自己就是那只蛙,浸泡在生活里,承受着不知不觉中增加的温度。

“其个体发育周期有一个变态过程,即以鳃呼吸生活于水中的幼体,在短期内完成变态,成为以肺呼吸能营陆地生活的成体……”

台上的老师还在不断地念着课件。

他的思绪又飘忽了。

他并不愿意学生物。入学时他因为两分之差错失自己想学的专业,来到他毫无概念的生物系。

刚来时他迫切地想要转系。他知道自己与生物系的人格格不入。

他想,如果他可以选择的话,自己更愿意去学习历史或是文学……其实多年前他也曾有过学习艺术的梦想……总归是不应该学生物的。

但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恍惚中竟觉得,学生物的日子似乎也不错。

生物究竟在学些什幺?其实他也不大明白。

但至少每日过得还算安逸,不必像中学似的拼了命地学。每天上课,手机里一个蓝色的软件就开始给他推送诸如“生物专业的就业前景”的问题,往往一刷一节课就过去了。

其实,他并没有放弃转专业的想法。

他在自己的专业仍格格不入。

他不大认识周围的同学。他认为自己与周边人是不同的。

就像青蛙在水中,周围环绕着鱼。

他也去过历史系或是中文系听课,企图在那里确认自己的归属。但他的注意力全被周围同学似有似无的打量分散了。

他们发现我了,他想,他们发现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了。

他感到无所适从,便再没有去听过别的专业的课。

他不想随随便便地在水中成为某一种鱼。

他也不敢走上陆地,变成兔子、鸟、羊或是别的什幺东西。

他只是一只两栖动物,浮沉于水中,偶尔在陆地上远远观望一会儿那些陆地生物的生活。

他还是焦灼地想要转专业,只是相关程序与需要准备的实在过多,他只好一拖再拖。毕竟比起给自己找麻烦,跟着本专业的同学一天天把日子混掉似乎容易一些。

但他感受得到心脏下似乎有一个小小的加热器,昼夜不停地缓缓加热着。这并不让他感到难受,甚至有一丝诡异的舒适。

他记得最近一次伸手感受那方装蛙的水时,那水隐约有些温热了。这种温热让他感到十分舒服。只是,蛙是冷血动物,它也能感觉到温热吗?

恍惚间,台上的老师不知什幺时候已经停下了念叨,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了。教室里的学生也只剩下寥寥几个。他独自走出教室,走上他回到出租屋的固定路线。这时,身边路过了几个中文系的女生,他听见她们谈论着即将到来的期末考。

期末考。

他突然从那种混沌而舒适的麻木中激灵了一下。他在生物专业已经待了快一年了。他看着中文系的女生们走远,远离水域,走到她们能自由生活的陆地上去。他突然感到空气令人难以忍受地灼热了起来。

也许我就会这样死去。他没头没脑地想着,又陷入了混沌的思绪中。

他在麻木中洗漱,如先前的许多个夜晚一样关灯躺上床,举着手机刷一些没有实质性内容的界面。

手机刺眼的光照着他的脸,滑动屏幕的手指不知道什幺时候停下了。

他呆滞地盯着手机屏,脑子里杂乱的想法如被小猫玩乱的毛线球一般缠绕着。

“我还是应该转专业的,我实在不是个适合学生物的人。

但谁又知道我是不是如我以为的那样适合文史哲方面?”

他胡乱地想着。他拥有许多选择,但似乎又都不是真正的选择。无论哪种选择,都无法让他感到合适。

手机屏幕悄悄暗了。

他混乱的脑海中不知怎地突然响起了动物学老师上课念过的句子。

“两栖动物既有从鱼类继承下来适于水生的性状,如卵和幼体的形态及产卵方式等;又有新生的适应于陆栖的性状,如感觉器、运动装置及呼吸循环系统等。变态既是一种新生适应,又反映了由水到陆主要器官系统的改变过程。”

他既有鳃,也有肺。

但他并不是真正的水陆两栖。无论水中陆上,他都看不到希望。

黏稠的黑暗里,青蛙在水中闭着眼睛。

创作谈

这篇小说的写作,起源于一段压抑的日子。

闷热的春夏交接时,人仿佛被丢入水中小火加热的蛙。水汽蒸腾,黏腻的皮肤浸泡在潮湿的空气中,叫人提不起劲头做任何事。身边的同学却似乎都各有各的打算,他们忙忙碌碌地从我身边走过,像海洋中穿梭的沙丁鱼群。我坐在逐渐空荡的教室里,盲目地思考着人生的意义,突然间感到一阵强烈的荒谬与割裂,仿佛我与周边这些目标明确的同学不在一个时空,甚至不像同一物种。

当时的我就像文中主角一样面临许多抉择,在不适合自己的环境里感到格格不入,却又习惯了这种麻木的日子不愿改变。我在日复一日地逼问自己究竟擅长什幺喜爱什幺的过程中几乎陷入疯狂。在某个瞬间我意识到自己似乎拥有不少平庸的技能与爱好,看似有许多选择,事实上则是没有选择。就像蛙一样,拥有两套呼吸系统,但终究只能困于泥潭间。

我想现实中大约也有许多这样的“两栖动物”,向往陆地生活,却又不敢脱离水域。而生活就像一壶缓缓加热的水,许多人沉溺于习惯的温暖中便再也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