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陈娟

作为一名历史学家,这些年,罗新一直在做的,就是尽量把那些被遗忘的真实还原出来。他将目光对准位于中国历史叙事同心圆的外围,写下《黑毡上的北魏皇帝》;他花费10多年,研究一块刻有北魏宫女王钟儿平生的墓志拓片,写下非虚构历史作品《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于2022年7月出版。

“人不单单是命运的承受者,人也是命运的创造者。”罗新说。

学术,不应该热热闹闹

记者:您的历史研究总是去寻找那些鲜被关注甚至颇为边缘的部分,这是如何形成的?

罗新:我只是不想说那些人云亦云的话,不想走那些大家都去走的路。比如2017年南美的那次行走,一般人会写一写世界奇迹马丘比丘。我读了几乎所有相关的内容,发现自己根本不可能比别人多写一个字,多任何特色。最后,我写了复活节岛,那一时期我正好在研究气候变迁、环境变化历史,就把主题定在了复活节岛环境变化的历史争论上。我不是这方面专家,但我想至少可以提供给读者一个不一样的视角。

我认为学术应该是每个人做每个人特色的事情,不应该热热闹闹的。固然一个时期有一些话题是众人关注的,但是处理这些话题的方式应该是多种多样的。

记者:您在不同场合强调过对历史中普通人的关注。近来历史学界似乎也有这样一个趋势,书写普通人、微观史,对这一趋势您怎幺看?

罗新:历史学研究最大的限制就是材料。不是说过去的学者不关注普通人,但把普通人的命运和不平等的社会制度结合在一起,用一个比较明确的理论把它串起来,这是近些年来的一个新现象。

历史是对过去的讲述,但不是无比巨大、混沌一团的过去,被赋予了秩序和意义并且被讲述出来的那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才是我们所说的历史。这就造成我们过去的历史研究有很大的系统性缺陷,听到的都是胜利者的声音,对普通人没有足够的关注。我没有能力参与现实,能做的就是到历史当中去,让那些小人物、普通人能够站起来,让人们看见他们。而这些被看见的历史,也将是未来我们思考现实时的思想素材。

记者:此前,您曾提到中国近年来的历史学热,对这一现象您有什幺观察?

罗新:这和整个社会的文化水准提高有关,一部分公众成长起来,有足够的理解能力、逻辑能力和思想水平,从而对历史、历史学产生了兴趣。不过,也有人说当前人们特别关心历史,反映了一种历史焦虑。我认为这个焦虑是假象,真正的焦虑仍然是对于现实的焦虑,是对现实难以充分理解而将目光投向过去。

记者:确实有很多人读历史、研究历史是为了更好地观照现实、指导当下。

罗新:作为历史学工作者,就我个人的体验来说,恰恰相反,我是从现实出发、受现实刺激而去关注和认识历史。我之所以能够理解一些历史,恰恰是因为我看到了现实,体验了现实。现实中的许多遭遇和经历会告诉我们,不要从字面上读历史,而是从字背后去读。

罗 新1963年生于湖北随县,现任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研究魏晋史和中国古代边疆民族史,着有《黑毡上的北魏皇帝》《从大都到上都——在古道上重新发现中国》《有所不为的反叛者》《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等,2022年11月出版《月亮照在阿姆河上》。

遗忘,塑造我们的记忆

记者:您经常强调“与遗忘的竞争”,说历史书写的目的是帮助我们抵抗“遗忘”。

罗新:20世纪中期以来的一个基本常识,历史是一种记忆,史学被当作一种记忆来讨论。但事实上,是遗忘在塑造我们的记忆,理解记忆的关键在于理解遗忘。

我常常强调“与遗忘的竞争”,因为我们能够了解的所谓历史,都是不完整的碎片,这些碎片是往昔岁月中持续进行的各种竞争——记忆与记忆的竞争、遗忘与遗忘的竞争、记忆与遗忘的竞争——的结果。那些相互矛盾冲突的史料碎片,不再是简单的孰是孰非、孰真孰伪的关系,值得我们辨识的是它们各自体现着怎样的叙述传统,代表着怎样的竞争力量,反映了什幺样的竞争过程。

记者:普通人该如何面对这些竞争?

罗新:参与这场竞争。我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竞争。我们一定要有竞争意识,而且知道竞争是好的、必要的,不能让,你在这时候一让步,就把历史交给别人了。

记者:在竞争中,难免会充满了各种声音,包括各种知识、话语、信息等,有人觉得身处其中无所适从,您有这种感觉吗?

罗新:没有。我经常说这样一句话:多样性是唯一真理,只要有足够的多样性,我们就不用担心了,自己会觅食。一定要允许、保障任何声音都能发出来,这种情况下真相自然会呈现的。我倒不相信知识多了,信息多了会迷失,反而是知识单一了、信息单一了,人们会被误导。

记者:关于写作,现在您还对什幺感兴趣?

罗新:年纪越大,越对个人的东西感兴趣,我不希望人生留有遗憾,想说的话没说出来,想写的东西没写出来。但我毕竟是一个学者,还想在学术上做点事情。至于做什幺,一定程度上取决于我碰到什幺材料,不取决于我想要什幺题目。历史学跟别的,比如说跟文学创作最大的不同是,它不能够无中生有,必须要有实实在在的材料。

记者:这会给您带来一种紧迫感吗?

罗新:我的记忆力、接受新事物的能力不如以前。但我们研究历史的有一大优势:不迷信自己,知道自己的命运会是什幺样子。所以不用着急,该退出就退出,该放手就放手。我给自己规定今后每一两年写一本不同的小书,70岁可能慢慢就停下了。但不管怎样,我不想写过去人们写过的,要写只有我能写出来的,哪怕写得不好,哪怕不那幺成功,没有关系,它有特色,这个特色就是我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