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学宝

风不会说话,会说话的是人。听风说话,说穿了是听人说话——诗人代春风吟咏,艺者代秋风歌唱。当然,也有另外的可能:人太自信,又孤陋寡闻,以为风不会说话,或者你我太凡俗,缺少某种细胞,听不懂风的喜怒哀乐。其实,风不光会说话,而且言不差,语不失。可惜,因为目光在天上,心思在天外,即使风语千般,惹起风情万种,也都被我们漠视了,甚至误解了。

风说春天来了的时候,大地在我们的眼里,还是一片冷冽。于是,我们认定风在说谎,至少,在淘气。不被理解,风却不恼,其大气与大智,如同面对愚众的先知先贤。

认定风说了谎,是因为我们只觉察到了冬的疾厉,却没有触摸到春的细柔。等整个世界沐浴在春的温柔乡里,春的脚步早在我们周遭响了许久,春风也对我们说了太多。那种絮叨与缠绵,像母亲的嘘问,又似情人的爱怜。当然,身在春风中,不识春风面,也是因为风之语像中国画那样,不重浓彩,只求简洁,希求在淡笔素描中,勾勒出无限的意蕴。只可惜,来也匆匆,去也忙忙,我们没有心思品尝春风催来的美味。

然而,不管遭遇了怎样的冷淡,春风都没有嫌弃我们,更没有让我们错过随便哪一缕温柔。

春风其实一直伴随左右,不管我们在意不在意,理会不理会。春天的乐章,是春风拨响了她的第一个音符,只是那音符不太嘹亮,甚至带了几分喑哑。也正因为她的低调,不用心,才无法听得到。所有的声音,都需用心,才听得到,也只有用心,才能悟出其中的子丑寅卯。左耳听,左耳冒,右耳进,右耳出,不从脑中过,即使妙似仙音,美如天籁,也体察不到她的意,感悟不到她的情。

只听风语,不知风味,不解风情,让我们错过,失去,空损,虚耗。但春风并不因我们的怠慢而有丝毫的懈怠,她依然将温柔与温暖一点点送来,直到柳絮与归雁载舞载歌,地上天空温馨烂漫。

春风独自行,未免有点孤单,于是,唤来了春雨。因为寂寞太久,那一回,春风动起了花花肠子,不光做起了喜剧作家,还出演主角,意图在编、导、演三界做个风生水起的“通才”。她唆使春雨织出天网来,就是等小孩子家上当的。那个十一二岁的小小少年,撑一把新的黄油布伞,在春风春雨里,走向学校,也走进了喜剧之中。少年走出家门不久,风息了,雨停了。少年看看天,看不懂,却以为懂了,就将伞收起,抱在怀里。没走几步,风又来了,雨又到了,世界又倾斜了,成了一张大网。少年想将伞打开,但因为力气过小,努力了几次,总是功亏一篑。少年退而求其次,将伞撑开一半,遮住了头。哪知,风看着不急,却带着雨点朝少年衣裤上扑,有时,还旋到了脸上。风和雨的挑逗,让少年烦了,恼了。他将黄油布伞倒置于地,两手攥紧牵动辐条的圆木,用尽全力向下压。一次不成功,再来第二次,等他将全身力气运到手臂上时,只听“咔嚓”一声,圆木一冲到地,竹条也断了好几根……

少年长大后,成了一名教师。那个民办教师喜欢在春风里读书,也爱在夏天的树荫底下棋。树荫不光挡住了白得让人不敢正视的太阳,还让烤人的热风,瞬间凉爽了。张开口,那风,似乎能带着凉意直入肺腑。从这个树荫来到那个树荫,享受着从肌肤到肺腑的无限快意,让沉醉棋局中的我,差一点找不到通向未来的路。

只要有风,再热的天也不可怕。绿树环绕的乡村分明就是个硕大的空调室。享受过自然的庇护,让今天的我,听到所有的环保理念都忍不住要视之为纸上谈兵。而那时的我,更有理由相信,从一个树荫走向下一处荫凉,是世上唯一可做的事情。将时光一点一点消磨掉,却不自责,倒也不能怪我,谁让夏日里的风改了脾性,温而凉,硬且柔呢。

夏天的风时有温柔,甚至优雅,偶尔还会娇羞,但最终还是改不了急性子。说起话来,不光不用普通话,还急不择言,语不停顿,巴不得将千言万语一口气说出,真真让人透不过气来。那样的声嘶力竭,就像对垒的双方将千百只战鼓拼命擂响,又如成千上万的士兵玩命厮杀。但这还不是最不能让人忍受的。久旱之后,人心思雨,来了漫天的云,黑的,白的,纠结在一起,让人惊惶,更叫人欢喜。哪知,一阵狂风刮过,沙也飞了,石也走了,天也更昏,地也更暗了,但结果却是,所有的人都空欢喜了一场:那带给人满满希望的云,硬生生让风给吹走了。

成人之美,风不窃喜,取人希望,风不自责,哪怕是倒了人的胃口,风也不找借口,撇清干系。因为只做大自然的搬运工,从不夹带一点私货,更不攒下私房,来,或者去,风也就理直气壮。风过后,天空虽然什幺也没留下,但有一样东西会留下来,存在人的心底,永不漫漶,永不消散。情,别看这家伙只有一个字,用尽世上所有的文字,我,你,他,也都不一定能说得清。

小弟早就劝我用电脑写作,说在电脑上写得快,改起来也方便。我犹疑。似乎看出了端倪,他要送我一台,但我得到南京去取。因为他忙,而我正消磨暑假。受不了他的再三劝说,我决定去南京。

带女儿去南京的那天早上,有风。新沂的风虽细,弱,可是,有那幺一缕,也就够了。南京不愧是六朝古都,连太阳也严肃有余,活泼不足,一本正经得过了头,吓得风儿不敢出来透一口气。天地都刻板着,那种滋味极不好受。幸好公交车开动后,拉起了风。但车一停,温度一下子就蹿了上去,让人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世界陷在闷热中,人的恼火就要往外冒。刚上车的两个丽人吵起来,显然不是为了争座位。因为用的是方言,我一句也听不懂,也就不知道她们因何而争,为何而吵。吵架可以用普通话,但宣泄感情最有力的武器还是方言。用儿时习得的利器打击起对手来,又稳、又准、又狠,即使像机关枪那样一梭梭射出,也不必担心卡壳。好在车很快就开了,风也随之涌入,加上众人的劝解,佳丽怨怨地看了对方一眼后,不再说什幺,转而享受窗外来风。聆听二人对吵时,女儿一直紧握我的手,发现我有说话的意愿,就用力握一下,意思是让我别多嘴。我不知女儿做得对不对,但我知道,女儿长大了,尽管那一年,她十四岁。

我要带女儿第二天就回家,未获许可。小弟让我带女儿玩玩。毕竟,六朝古都有山,有水,有人文,但那时,我太愚,以为所谓美景都不过是眼中浮云。于是,我带女儿去南京市新华书店。

书店之大,超出我的想象。书店之凉爽,也在我的意料之外。书店里有那幺多孩子读书,更是让我永难忘却。凳子上,椅子上,坐满了孩子,有的孩子自带了垫子,席地而坐,有的干脆站着,而不管何种姿势,他们都手捧一本书,全神贯注于文字之间。不光我和女儿,所有的人,经过孩子身旁,都轻轻的,轻轻的,生怕闹出一点响动,破坏了这里的静谧和美好。走过去之后,我又拉着女儿的手,转回了身。我指指那些读书的孩子,让女儿看。女儿心领神会,笑着点了点头。此时,空调送过来的凉意在我们身边游动,我们的心里,也有阵阵暖流在氤氲。原来,好风可以自然生成,也可以由人创造。

十多年后,我依然坚定地认为,南京市新华书店里几百个孩子静静阅读的场景,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见到的最美的景致!没有之一。没有!有时,我又忍不住想,从大都市,到小乡镇,甚至偏远的村落,要是随处可见这样的景致,那该有多好。而那一次,走出南京市新华书店时,我带走了《堂吉诃德》,为我自己,也为女儿。我一直深信,在任何一颗心里,播下读书的种子,总有一天,会收获的。

如果说春风的絮语像儒雅女子的低眉轻谈,夏风的热烈像青春少年的盲动,有时难免闹几出恶作剧,或轻喜剧,也许还有正剧来,那幺,一路走来的秋风,则像中年男人那样,学会了沉稳,懂得了内敛。似乎,不经意间,重现了春的意境,让我们再次见证了知识女性的优雅与持重。沉稳而不乏热情,内敛却不走向封闭,优雅中写满关爱,持重处散发热烈,秋风用她独特的言语方式,催熟了整个世界。只是,大功告成之后,秋风忽又换了一副面孔,冷漠了。将绿叶变黄,让黄叶落地,难道不是冷漠?秋风有功,却不愿受表彰,官方的也好,民间的也罢,一概视作浮云,甚至自毁前程,弄得满世界一片肃杀,这也正是秋风的难解之处。越是至深之情,越难以揣度。而当秋风把深情藏起,将无情展示时,我们很难想得到,秋风就是要用她那扫落叶的决绝告诫我们,只有学会蓄积,懂得涵养,才能让生命长久。

树叶落光了,枝条却不寂寞,因为冬风开始了她漫长——因冷冽,分分秒秒都显得漫长——的歌唱。冬风凄厉,错乱,有点神经质,让人避之唯恐不及。但越是凛冽、急骤的冬风,深处越蓄积着温暖。

那一年,我在离家十里外的学校教书。其时,乡村学校的晚办公并不正常,晚上想回家,找个理由就可以,领导也不追究。但我还是借办公之名,赖在学校里。

那一晚,几个人正在校园散步,同事喊我,手指大门外。妻来了,自行车后架上夹着黄大衣。为了牢靠,妻将那大衣绳捆索绑。看着簇新的黄大衣,我不解。妻笑着解释,天气预告有大风,要降温,就买了大衣送过来。我越发糊涂了:一件棉大衣二十多块,对于民办教师而言,是奢侈品。妻笑了笑:家里几只公鸡逮去卖了。我无语,抬头看天。天也无语——如此晴朗的天气,哪里会有大风降温?

妻走后,没过几分钟,西北风骤起。那风一刮起来,就猖狂得很,弄得整个世界一片狼藉。黑夜也以极快的速度提前来到。我不由得替妻担心。毕竟,妻回家,正顶风。

冬风躁脾气,一刮起来就肆无忌惮,谁的面子也不给,像是少心没肺。可是,又有多少人想得到,冷冽的外表下,冬风实在藏着一副柔心肠。将一家人局促一室之内,或围炉闲话,或温酒煮情,或吟诗传爱,或者什幺也不做,干脆呆在被窝里,暖手,暖脚,暖心之时,傻傻地想——哪一个季节的风,会让家味如此浓郁,能让家风入骨沁髓?最戏剧的是,冬风正强劲,春风已蓄势。

不管春夏,无论秋冬,风都在说话。风之语,也许不能句句说到心坎上,但诤言不谄,良语不媚,貌似寡情最多情。与自然之风相比,更温情,也更贴心的,还是家风。家风盈耳之时,也许我们还不能解得其中滋味,但忠厚相传,良善相承,道义兼顾,爱敬同奉,总有一天,血液里流淌着的爱,会赠家庭温馨,赐生命福祉。

(作者单位:江苏新沂市阿湖中学)

责任编辑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