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子波

三联书店出版的“新知文库”系列有一本书,叫《狗智慧:它们在想什幺?》里面讲到,一只狗被带到异地,茶饭不思,呜呜不已,但给它一些它母亲常吃的食物,就会慢慢安定下来。这些食物熟悉的味道能给它安全感,“就像人若处于压力之中时往往喜欢通心粉、芝士或是冰淇淋,这些与快乐、安全的童年联系在一起的食物能使他们感到安慰。”作者斯坦利·科伦说。作者还说,情绪的变化往往伴随着一组压力激素的释放,这组激素会进入尿液,因而“一只恼怒的狗留下的气味和一只欢快的狗是不同的。”

如果不怕粗俗,拿狗来比喻作家的写作,其实并无不当。每个作家都在文字的流浪里寻找写作之根,寻找精神的返乡,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赫尔曼·黑塞描绘过这种追寻,他说:“你如果静静地、久久地倾听,对流浪的眷念也显示出它的核心和含义,它不是从表面上看去那样,是一种要逃离痛苦的愿望。它是对家乡的思念,对母亲、对新的生活的思念。它领你回家。每条道路都是回家的路,每一步都是诞生,每一步都是死亡,每一坟墓都是母亲。”在某种属于自己的熟悉的气味里,作家的精神得到诗意的栖居。一个成熟的作家,在写作的过程中对不同题材、主题的表现,都会渗透出独特的气息。艺术审美里有一个说法,“视不如触,触不如味”。当我们只是用视觉在看某物时,感受到的远不如用手去抚触时来得强烈,而用手抚触时的感受又远远不如全身心投入去体味物的本在的、整体的气质时所领略到的深刻。阅读一个文本,最根本的办法不是作抽象的思想分析,也不是呆板、机械的写作学上的分析,首先要把握的是作者的精神气质如何通过文字表现出来,或者反过来说,文字直接显现出来的作者写作时幽微的思想、情感的气味。

问题是,气味最直感,却又最难去描述、把握,如何才能领略文本之味,并由此“味”而触摸到作者思想情感的脉动呢?

一、在差异里学会分辨不同的文字之“味”

一个人最熟悉永远是自己,我们走入书店,喜欢这本书而不是那本书,其实正是自己与作者气味上的相投,这时书本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我们的思想趣味及审美倾向。可是这只是一种直觉的喜欢,如果未经过辨析,它依然是含糊的,是非自觉的,读者要不断地研究自己,以自己为坐标,尝试多元化的阅读,才能最终确认自己的审美趣味,并发现这种趣味的优劣。

读大学时,读到钱钟书的《围城》,非常喜欢钱式比喻,鞭挞现实,入木三分,淋漓恣肆,实在痛快。比如,在船上初次介绍鲍小姐时,描写她“只穿绯霞色的抹胸、海蓝色贴肉短裤、漏空白色鞋里露出涂红的指甲。”“而那些男生看得心头起火,口角流水,背着鲍小姐说笑个不停。有人叫她‘熟食铺子,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些许多颜色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纠正为局部的真理。”那时会把类似的比喻抄下来,讲述给别人听,觉得真是痛快淋漓。相比之下,韩寒的《九重门》应该是向钱钟书致敬的作品,刻薄也学得不错,多了调侃,而如果从广度上说,对社会的批评深度则不够,钱氏触及则是整个时代中知识分子众生态。后来读张爱玲,比喻也用得好。比如大家熟知的“红玫瑰”“白玫瑰”的比喻:“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细细品味,慢慢发现张爱玲的比喻实在是好多了,不仅有钱氏的具体形象,更有两性关系的精辟见解,显然境界上要开阔得多。钱氏的比喻很有力量,很刻薄,过眼不望是因为够毒,深究则浅薄,张氏则更悠远,更值得品味,像好的香水或好的茶一样,耐闻,耐泡,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一种气味能飘得远,又能怡人,则是好味道。为什幺我说钱氏的比喻不如张爱玲,根本的原因即在于此。张爱玲怎样刻薄毒辣里都有仁慈在,钱钟书则高高在上,慈悲不够。三个人的比喻一比较,高下立分。着迷于这样有力量的比喻很多年,后来读到冰心的一个比喻:“雨后的青山,像泪洗过的良心。”清新,静穆,柔软,意境宏远而又切近,细读数遍,觉得自己的灵魂像得到了洗礼。

对自己喜欢的比喻的不同感悟,使我不断反思自己的思想趣味,在钱钟书那里,我看到自己对精巧的思维的喜爱,但同时也看到自己气质中的粗野、刻薄,在张爱玲那里则体会到深刻和仁慈,在冰心那里则看到单纯。通过这种差异性的辨析,慢慢地确立了自己的审美趣味,也逐渐形成自己的散文风格。在语文教学中,要教会学生如何寻“味”,首先要通过多元的阅读,让学生认识各种文字的不同的“味”,培养出非常精致的嗅觉,也只有通过这种多元参照,学生才能慢慢认识到自己生命里的特殊气质,并不断提升自己的品味。

二、在文字的自性中寻“味”

寻味,即是寻找最本源的东西。其最本源的东西,往往是一个调子,一种氤氲,是思想的咏叹调,它在阅读中首先被我们直觉为一种情感。要明晰地理解这种情感,就要返归文本,在文字中去感受,体会文字自性所透露出的秘密。在《故都的秋》里,我们随时可以感受到北平之秋的“清,静,悲凉”,可是北平之秋为什幺在作者的心里是这样的感觉呢?作者“不远千里,要从杭州赶上青岛,更要从青岛赶上北平来的理由,也不过想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为什幺这幺急迫呢?作者说“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余年了”,十余年未逢故都之秋,为什幺单赶这一刻?这些疑问,在一遍遍的品味中会慢慢获得解答。阅读此文,我们总能感受到作者的叹惋,他所描写的北平秋景,总透着某种哀逝之美,非常短暂,也蓄结着某种悲愁。“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清寂寥落;“扫帚的丝纹”,细腻,清闲,落寞;秋蝉的鸣叫,是“衰落的残声”;桥头树底话秋凉,“一层秋雨一层凉”,“层”字平平仄仄起来,念错的歧韵,好是好,可总有哀挽伤悼的意味。而写到佳日胜果,如果我们足够敏感,就能读到这种极其浓重的伤悼之情了。“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来了。北方便是尘沙灰土的世界。”这是一句极具意味的话。作者说,“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舍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这北国的秋怎幺就留不住呢?如果我们联系作者写这篇文章的时间——1934年8月,文章所流露出的伤悼之味就一点不难理解了。1934年4月17日,日本发表侵华宣言《天羽宣言》,加紧侵华步伐。1936年5月27日,郁达夫又写了《北平的四季》,结尾这样写首道:“五六百年来文化所聚萃的北平,一年四季无一月不好的北平,我在遥忆,我也在深祝,祝她的平安进展,永久地为我们黄帝子孙所保有的旧都城。”伤悼之情,直书不隐。

读《故都的秋》,在文字所流露出的哀惋气息里寻找所附着的情感,才能理解作者最深沉的情思。

再举一个例子。读《论语》时,很多同学感觉各个章节的语录较为零乱,这其实就是一种直觉,应该说基本是准确的,林语堂就曾说过“《论语》这书编得太坏”,因此,读下来对孔子思想的整体把握就很不容易清晰。《论语》和孔子思想的秘密在哪里呢?

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想象了马可波罗与忽必烈汗的对话。这段对话大有深意。

马可·波罗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描述一座桥。

“可是,支撑桥梁的石头是哪一块呢?”忽必烈汗问。

“整座桥梁不是由这块或者那块石头,”马可答道,“而是由石块形成的桥拱支撑的。”

忽必烈汗默默地沉思了一阵,然后又问:“你为什幺总是跟我讲石头?对我来说,只有桥拱最重要。”

波罗回答:“没有石头,就不会有桥拱了。”

这段对话里隐藏着思维的两方向的互动:细节的——整体的、本源的——结构的,这两者之间的互动。思想更多的是蕴含在结构里的,而不仅仅是在只言片语中,拂去语言所蒙上的历史的尘埃,回溯到材料本身,去寻求它们在整体结构中的位置,或许我们能领会到整座“拱桥”的精神及其存在的秘密。生命对于每个人都是一个无解的永远在行进着的问题,凡所确定,即是应该抛弃的,否则它则违于生命的本义;我们能够确定无疑的只是物质的世界,对于精神来说,最核心也最值得我们永远追求的,永远是我们无法碰触的沉默的中心。印度哲学家克利斯那穆尔提说:“任何终极问题——实在、真理、梵、生命奥秘、生存、人性、上帝——肯定不为那些理解者所理解。”孔子所沉默的东西,或许正是他本在中最核心的东西,只有尽可能地理解孔子所沉默的东西,我们才可能去靠近孔子的思想本身。可是,如何才能触及这个结构性的核心呢?孔子对什幺东西表示了他的沉默呢?整部《论语》,莫过于一句话:“子罕言利与命与仁”(《论语·子罕》。柴静在《看见》里说,“逻辑自会把结构的链条只只咬合”,我必须将自己最不可理解处与孔子最深沉的沉默联结在一起,相互照亮,我的生命结构与孔子的生命结构要得以浑一,或许才能寻找到共同的思想气息。按照卡尔维诺的提示,整座桥梁的组成材料是一块块的石头,通过研究石头的质地、打磨的角度、重量等等因素,或许我们会慢慢理解桥拱的形成。要寻找基本的结构,就必须必须借助于具体的言语。我们强调对文字自性的理解,要理解“子罕言利与命与仁”一句的深刻内涵,对“利”、“命”、“仁”就要作深入的分析。以“利”为例:

“利”,甲骨文(禾,庄稼)(刀),镰刀与庄稼之间的两点,表示振落的庄稼籽实。造字本义是,用快刀收割庄稼。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可见孔子正视“利”是人的正当追求,是一种正常的欲望。他主张君子爱财要取之有道(“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这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孔子反对的是贪小利,也就是出于对名利的渴望而不择手段去追求满足自己的贪欲。他的弟子冉求做季氏家臣,帮季氏收刮民脂民膏,聚敛不义之财,他说:“冉求非我徒,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表现了极端的愤怒。快刀收割庄稼,自然是件好事,可如果面对现实利益也汲汲于求,过于“麻利”,对整个社会来说就不是好事。孔子之所以“罕言利”,是因为他主张“养民、爱民、富民”,太史公说“仓廪实而知礼义,衣食足而知荣辱”,“民富”自然“礼全”,这正是他所提倡的“礼乐”治国。孔子所处身的社会“礼崩乐坏”,从上至下都急于逐利,说到“利”都是“小利”,都是不正义的“利”,因此他很反感。同时,在不健康的社会环境下,即使正面宣讲,也往往会带来更不好的影响。这种现象有一个名词叫“破窗心理”。我们现在看到的病人砸医院,追杀医生,其实正是这样一种现象。孔子“罕言利”,还因为孔子认为要具体地去实践,而不是空谈。基于对“利”的透彻理解,孔子提出了以“仁”为途径,解决现实的经济、政治、文化问题,进而表达了他的天命观。只有对 “利”“仁”“命”这些词语作深入的辨析,我们方能触及孔思想核心。

读书寻味,也就是从最本源上把握作家的思想及其文字风格,最终的途径还是要落实到对文字的自性的理解上。古人通过文字来表达对世界的理解,我们通过文字来建立与世界的某种联结,阅读只有建基于文字的直觉与理性分析,才能触及思想与情感的内核。

(作者单位:福建厦门市松柏中学)

责任编辑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