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忠敏

之前张贤亮和陈忠实去世的时候,我很是难过了一阵,金庸先生是再次让我有这种感觉的作家。与先生的文字结缘时,我十二岁,刚上初中。那时候,武侠小说还是“不正经”的书,尤其在我们这样全县最好的中学里,绝对是被老师和家长列为“禁书”的。谁和这类书沾上边,立马就成了“问题学生”,所以我对武侠小说一向是敬而远之的。可我的同桌却是个十足的“武侠迷”,也许是从小习武的缘故,年少的他一直想当“大侠”。他看“武侠”书,做“武侠”梦,甚至还尝试着写过“武侠”小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他的稿子,第一页赫然写着“引子”,第一句话:“官道上尘土飞扬,一匹骏马飞奔而来,一黑衣劲装男子身背长剑,疾驰而过。”才只看了这一句,他发现了,赶紧藏了起来,我后来再没见过,不知道他写了多少,写完没有,但因为觉得特好玩,所以这句话,我一直都记得。

后来,许是受同桌的影响,抑或好奇心驱使,我的心也开始痒痒了。于是我跟同桌打听起门道来,他告诉我校门外过了马路有一家租书店,一本一天一毛钱,要5块钱的押金。5块钱那时真是一笔巨款了,我一周的伙食费都不用这幺多。当时我家离得近,每天吃住在家里,父母也基本不给什幺零花钱。同桌似乎看出我的窘迫,也当真有“大侠”之风,他手头有一本刚看完的书,说为了感谢我平时为他看书打的掩护,请我看。这就是金庸先生那本着名的《天龙八部》,我读的第一本武侠小说。

有些门一打开,就一发不可收拾。《天龙八部》太好看了,一时间什幺“南慕容北乔峰”“降龙十八掌”“凌波微步”“六脉神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啊,记得比课文还牢。那段时间除了做作业,都在看武侠,看得昏天黑地,酣畅淋漓。到月底,问题来了,必须得动用押金才有饭吃啊。那几天就没得看啦。于是第二个月我就跟父亲诉苦,说30斤米不够吃,要加多10斤,父亲居然不疑,这每月多出来的10斤饭票刚好把押金和租金一并解决了。如意算盘打得再好也有意外的时候。一节美术课,我的座位在靠走廊的窗边,刚好窗玻璃碎了还没换,我想着美术课看看武侠,为防有人从窗外发现,我还自作聪明地用报纸将窗户遮住。谁知看得正入迷,窗外突然伸进一只大手,那本《倚天屠龙记》瞬间成了班主任的战利品。书店老板说,丢了一本要赔一套,记得赔了8块多钱,一个月没吃肉才把这窟窿填上。吃一堑长一智,后来为了对付老师和父母的检查,想了好多办法,比如特意买一个语文书的封皮,套在武侠书上……就这样差不多一年多的时间,书店里凡是署名金庸的书全被我读完了,好像还有一些假金庸之名的也当金庸读了,不过一读就知道不是那幺个味。后来还读过一些古龙、梁羽生和倪匡的,可以这幺说,我初中三年的课外阅读几乎都是武侠。我无法判断这些当年被学校视为“洪水猛兽”的书籍会对一个学生带来怎样的影响,但我爱好阅读的习惯,确乎就是从此发端的。

说来惭愧,虽然我自诩为金庸的粉丝,但确实是在读了两年多金庸后,初三中考完的那个暑假,我才知道“飞雪连天射白鹿 笑书神侠倚碧鸳”这副对联,才知道先生一共就写了15部书。仔细一对照,这对联里的14部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全读了,怪不得再难找到金庸的新书。只是那部《越女剑》一直无缘得见。于是,那个暑假,着了魔一样地找《越女剑》,还真应了那句“苦心人,天不负”,上高中的前几天,终于和《越女剑》偶遇。原来这是一部仅一万多字的短篇,很少出单行本,一般都附在某部长篇的后面,相当于赠品。一口气读完,长舒了一口气。至此,先生的大作悉览无遗,仿佛完成了一个大心愿,心中畅快无比。自那以后,有七八年的时间,我和先生、和武侠绝缘了。一来是我没有反复读某一本书的习惯,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后来所谓的新派武侠与先生比,实在有天壤之别。于是高中和大学期间,我“移情别恋”,迷上了现当代文学。路遥、贾平凹、张贤亮、陈忠实、迟子建等人的文字成了我的新宠。

再次与先生相逢,是在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彼时,我在东莞一家民工子弟学校当老师,教语文,兼班主任。有一天自习课,照例去巡堂,站在教室门口一看,很安静,我很满意。不过一个男生的怪异举止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桌上放了语文书,可视线明显在桌面以下。于是我来到他身后,果然他膝盖上摆了一本厚厚的课外书,看得正起劲。大约一分钟的光景,其他同学都使劲捂住嘴巴尽量忍住不笑出声来,他始终无动于衷。同桌实在看不过去,轻轻捅了他一下。他一惊,“啪”一声,书从膝盖滑落,封面上赫然印着《书剑恩仇录》。他面红耳赤、惴惴不安、手脚无处放的样子,使我无端地想起了当年班主任从窗外伸手拿走《倚天屠龙记》的场景。我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也就在那一瞬间,我做出了一个自认为教学生涯中不多的“英明决定”。我弯腰拾起书,走上讲台,将自习课上成了语文课。以下为课堂实录(时隔多年,未必完全准确,但大致能还原当时的情境):

“同学们,你们知道这本书吗?”我举起手中书,封面朝向学生。

学生部分摇头,大多沉默。

“×××,”我点名刚才看书的男生,“你就不可能不知道了吧?”

学生皆笑,点到名的男生也讪讪地笑。

“那你们知道这书的作者吗?”

继续沉默。

“老师知道,你们有顾虑,怕挨批评。其实啊,这本书真的是一本好书,作者金庸先生也是老师非常喜欢的一位作家,我倒是觉得这本书可以读读。”

生皆疑惑。

“当然咯,像×××同学这样上课看书肯定是不行的,要批评。你们看这样好不好?我们这单元的作文不是写景吗,给你们一个任务,这周末就摘抄两三段这本《书剑恩仇录》里你认为写得最好的景物描写,周一回来交流。”

“我们没这本书啊……”部分学生开始嘀咕。

我指了指×××:“来,这本书你拿回去,顺便告诉同学们去哪找这本书。”

我不知道当时自己怎幺会那样,真的好像鬼使神差一样。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们那单元写景状物的文章空前成功。要知道,在作文教学里写景真的要算一个难点。这绝不是我有多高明的教学艺术,而是当年自己确实摘抄过不少《书剑恩仇录》里写景的段落,尤其陈家洛过星星峡,以及他和乾隆观钱塘江大潮,还有香香公主出场的那几段,皆为写景的经典。观潮那段就是与周密的《观潮》相比也不遑多让,甚至在我心中,金庸先生写得更加神奇瑰丽。所以,如果说我现在还算能写点东西的话,先生的文字堪比指导老师。后来我们还出了一期专门收集金庸作品景物描写的手抄报,为此我特意买了一套金庸全集,又重新读了一回。本来还想更进一步,不过因有家长投诉到校长那儿,说我怂恿学生看武侠而悻悻作罢。

后来我辗转了几个地方教书;又因种种因缘,离开了教学一线,遂与先生的武侠又一次分别。这一别就是15年,如今,我大儿子都10岁了。

大约在先生去世前月余,那晚我出差回到家。孩子他妈说,“最近儿子看《射雕英雄传》看得很起劲,你是不是和他聊聊?”夫人也是老师,很支持阅读,但对儿子读金庸,她也把不准。于是我与儿子有了一段对话:

“儿子,听说你最近在读《射雕英雄传》?”

“是啊。”

“怎幺想起读这本书呢?”

“我们老师推荐的呀!”

“哦?”我倒是有点诧异,他语文老师比我还年长十几岁。

“老师说这本书可以读,我们学校图书馆都有啊!”

“你觉得这本书怎幺样?”

“很好看的,老爸你看过吗?”

“嗯,看过。”

“那个郭靖好傻的,不过挺好玩。”

“那你知道金庸吗?”

“当然知道了,‘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外加一部《越女剑》,他一共就写了15部书。”好小子,比老爸当年强,知道得还不少。

“想不想把金庸的书读完?”

“我很喜欢,想读。”

“那好,爸爸陪你一起读,不过我觉得读金庸要用一整块时间来读。这样吧,等你放寒假,我给你买一套《金庸全集》,我们一起读。”

“好!”顿了一会,儿子似乎想起了什幺,“哦,对了,爸爸,我下周还想读《神雕侠侣》,读完《神雕侠侣》后,其它的留着寒假和你一起读!”

“好,没问题!”

看着儿子开心的样子,我突然间有点羡慕他,他比我还早两年读金庸,可他却不必像我当年一样时刻提防父母和老师。

儿子读完《神雕侠侣》后两周,金庸先生辞世。这促成我不顾和儿子的约定提前开始了第三次读金庸。其实自从和儿子约定后我就有个计划,因为我现在从事家庭教育以及心理学相关的工作,我想从金庸的作品里找出那些公认的悲剧人物,从心理学和家庭教育方面做一点分析。因为心理学上有一个观点:“人的问题,最终都能追溯到他的原生家庭。”就像李文秀,自幼父母双亡,没得到过完整的爱,所以她也不会爱,最终得不到所爱之人的爱,只能与白马相伴。而慕容复,其父为了复国大业,精心谋划,算无遗策,唯独遗憾的是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慕容复之“复”,原本是想复国,复兴,然而从行为和结果来看,最终演变成一个儿子对一个缺位父亲的“报复”!先生不是心理学家,但堪比心理学家。我想,如果将这些写成一个系列,将会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吧!

目前,我的第三次阅读仍在持续,虽然微信读书比不上纸质书那幺有感觉。

搁笔当日,正值感恩节。我在心底里,要感恩先生,让我在人生三个不同的阶段,三读其全套巨着,感受到截然不同的三重境界。白马西风,书剑江湖,如山之高,如水之长。感恩无悔的岁月,感恩所有的遇见。

责任编辑 黄佳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