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挥

一、热衷于推荐“必读”书目、荐书

老舍在一篇谈读书的文章中说:“我读书没系统。借着什幺,买着什幺,遇着什幺,就读什幺。不懂的放下,使我糊涂的放下,没趣味的放下,不客气。我不能叫书管着我。”话里说得很明白,就是我的阅读我做主,根本就没荐书什幺事,不吃“必读”的那一套。其实,当代也有人反感这股愈演愈烈的荐书风。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专门写了一份“不必读”书单与热门推荐对冲,给荐书热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可谓“直冷”。这份“不必读”书单看上去也很有道理。这使我想到,“必读”推荐之类的东西也就那幺回事,看看就得了,千万不要太当真。对于动辄冠以“必读”字眼的书目推荐,我的看法是,无论出自什幺人之口,无论什幺理由,一定要经过理性的审视。很多煞有介事的“必读”推荐,背后不过是名人站台、生意唱戏,是学术包装的一种商业行为,姑妄听之可矣。哪个读书成功的孩子,他们丰富的阅读史是靠别人拟定好阅读规划获得的?

我们必须接受这样一个客观事实:读书的推动,需要的是冷功夫而不是热推介。

二、读书上操心过多

具体表现为:1.看不得学生阅读行为上的幼稚表现,在阅读上抑制不住替代的冲动。2.常常对学生不爱读书生出标牌式抱怨:现在的学生就是不读书!3.总有一代不如一代的想法和错觉,并为此产生阅读焦虑。4.为达到让学生读书的目的,夸大读书的作用。5.在阅读上咋咋呼呼,运动式推广读书。对阅读倡导带来的推动作用太过理想化,给予太多幻想。

操心过多的后果就是产生怕学生读得浅、读相难看的心理障碍。对学生读得“幼稚”看不下去,急于把大人阅读的“高明”灌输给孩子,不符合的就认定为阅读缺失、阅读低下,忍不住要跳出来指手画脚,想当然认为大人有的阅读体会和程度学生也应该具有,在读书的“深浅”上操心过多。殊不知,阅读这事,老师的就是老师的,学生的就是学生的。读得深也是老师的,读得浅也是学生的。

读书上的很多事要看到本质。阅读上的焦虑,表面看缘于一个看上去顺理成章的逻辑:学生不爱读书——读书又是如此重要,关涉语文,关涉人生,关涉成长——这怎不让人焦虑?善良的人们因此也就认可阅读焦虑的泛滥。不过大家注意到没有,在这个逻辑链里,哪一环最关键?读书的重要性这一环!而正是这一环很多时候被人拿来利用去制造、贩卖阅读焦虑。你还没打算做什幺,就有一通铺天盖地的阅读强调、阅读呼吁,中间夹杂着各种剖心掏肺甚至是危言耸听,比如“世界正在惩罚不读书的人”“一个人的气质里,藏着他曾读过的书”“人生最大的捷径就是读一流的书”“你在读书上花的任何时间,都会在某个时刻给你回报”“读懂文本为一切学问之关键”“语文老师心中的痛,阅读比上课更管用”“学语文是为你一生打底子”“生命因阅读而浩大”等。糙一点的、直奔“主题”的,如“每年只读8本书,你的孩子将被高考淘汰”“再不阅读,连试卷都做不完,还谈什幺不怕孩子输在起跑线上”“阅读的重要性,绝对超乎你想象”“教育最大问题是不读书”等。

最夸张的是这个说法:新教改后,你的孩子已欠下100万字的阅读“债”。这些看似满腔热情、饱含情怀的助读“金句”表面上是对读书的发现和热心,实则却是读书的祸害和毒药,不仅没有增加学生对阅读的亲近,反而制造了阅读的疏隔。这些对阅读的呼吁,事实上营造了阅读的危机:打着重视阅读的名义,制造更大的恐慌,并最终把这种恐慌变现为自己的收益。每一次这样的鼓吹,都会在学生心中留下一个阴影。上次的不安还未了,下一个不安又在下一个热点来临时被点燃:1.我没读到人家说的那幺多书怎幺办?2.我没读到人家说的那种境界,获得那种收获怎幺办?3.我错过了所谓的阅读的关键期怎幺办……基础教育的名着阅读,就陷入了这些人鼓噪的亢奋中。阅读建议,什幺人都可以介入进来,都能说上两句,都能留下些阅读危言、阅读“金句”。从实际效果看,这些危言、“金句”玄虚的多,搅局的多,制造恐慌、焦虑的多,唯独建设的少,尤其是可执行、可操作、得到认可的建设少。

我要说,这些阅读的鼓噪实在是以“助读”的名义反“阅读”,以“推广”的名义反推广,是扯读书大旗“吓唬”孩子!

最后再来看看运动式读书。“读书运动”是我们这个时代抑制不住的极端思维、运动思维在阅读上的一个典型反映。如何看待我们这轮近乎运动式的读书热?我曾经在教研组会上预言:别看“运动”如火如荼,但我们很快就要开始反思了。果然,这个“很快”在2017年读书日的这天到来了。陈丹青发表观点“不要夸张读书的作用”,西坡发表观点“把读书拔得太高有刻舟求剑之嫌”,读书日里集中检讨读书的作用。“阅读运动”还没怎幺展开,人们对夸大阅读的作用就开始警惕,这是不是有点反讽?

三、呼吁所谓在“关键年龄”读“关键的书”

先来看一则报道:《教育界专家呼吁让孩子“关键年龄读关键的书”》:

在4月23日“世界读书日”前夕,《关键年龄,读关键的书》新书发布会19日在北京举行。多位教育界人士呼吁,让孩子在关键年龄读关键的书、让家长了解不同年龄段哪些书是关键的书,应该得到更广泛的普及。

北京翠微小学联合众多青少年阅读领域的专业人士,历时三年,完成了这本阅读指导实践操作手册。针对不同年级学生,从选书到读书,再到读后内化输出,提供全程指导和陪伴。通过一本本经典读物的阅读实践,解决不同发展阶段学生的阅读问题。

…………

读完这本书,你会找到小学生各年级的阅读密码,更会收获小学生精神世界的成长指南。

对于上述报道中说到的“关键年龄”,还有更具体的说法:

人生以后的历程,只不过是前面14年所阅读的东西的展开。事实上,孩子长大以后,是用在14岁以前所阅读的东西、所体验的东西、所经历的东西、从书本当中获得的基本价值观,用感恩、慈善、友爱等这些最伟大的观念和知识在建设。

关键年龄,读关键的书,说得很励志,果真如此吗?

这只不过是读书界制造、贩卖焦虑的又一起案例罢了,焦虑植入得再隐蔽毕竟还是焦虑,不可能靠包装改变其性质。

阅读的关键期在14岁之前,这是当下“张嘴就来”的又一个生鲜例子:所谓张嘴就来,就是观点来自感觉。人们不禁要问,为什幺是14岁而不是13岁或者16岁?依据是什幺?14岁以后读书就不关键吗?就没有希望吗?到底存不存在所谓的“阅读的关键期”?如有,这个关键期是社会学意义的?教育学意义的?还是生理学意义的?哪怕我们就是有14岁以前阅读确实很关键的感觉,也不能成为张嘴就来的理由。这背后的科学依据弄清楚了没有?做了大规模的数据统计调查没有?数据的结论是否支持这个提法?如果没有,那这个提法只能说是个人的感受。个人感受进入公共话语,就要接受严格的质证。更重要的是,这个主张似乎看上去还不是那幺“人畜无害”。因为这个主张表面看上去好像是鼓励了早期阅读,但不可否认对晚期阅读是个打击。14岁以后就不关键了,那我还有阅读的动力吗?还有终身学习的愿望吗?你鼓励了一片又打击了另一片,何苦来哉?炮制这样一个“阅读关键期”的概念于读书的意义何在?

直觉告诉我们,所谓“关键时期”“关键的书”之类的说法很可能就是带节奏。这不,终于找到反驳的依据了,《糟糕的教育:揭穿教育中的神话》一书中提到:

不知从何时起,我们的学校教育中充斥着诸多这样的神话。比如,在学前教育领域,“关键期”的观点非常流行。“关键期假设”主张,儿童在成长过程中存在几个关键时期,错过了这个时机,某些学习不会有效果。

人类的大脑重量不过1400克左右,却产生了记忆、感知,塑造了人的个性。但不幸的是,对大脑的无知也导致了各种各样的误解和神话。在取得每一项真正突破的同时,也伴随着挥之不去的骗局。甚至连一些科学家和教育学家也无意或者故意错误地使用大脑的研究结果,这使得大脑研究在大众眼中被严重曲解。

2017年3月12日,英国《卫报》(The Guardian)发表了一封公开信,它是由来自美国和英国高校和科研机构神经科学、心理学和教育学30位知名学者联名撰写的。在信中,这些科学家们表达了对于当前在学校教育中流传较广的“神经迷思”的担忧,如认为学生可以通过自己偏好的学习方式取得更好的成绩的“学习风格”论。他们认为,这样的一些传闻不仅会浪费资源,甚至会影响到学生调整自身学习方式以适应学习环境的内在动力。

所谓的学习的“关键期”也许并不存在。那幺你为它如此张目,除了制造一些紧迫感外,于读书来说到底有何益处呢?而这个紧迫感具体到目前读书的现状,除了徒增焦虑和放弃外还能有什幺呢?

说到这种炫耀式、警告式的阅读鼓吹,我想起有人分析印度教育时,提到一位印度教师说过的一段话:“一个孩子在这样的博物馆花了3个小时,看那些激光装置、那些玻璃仪器和各种发光,然后三小时以后这个(普通阶层的)孩子会感到完完全全的无助、深深的无力感。因为当他或她回家以后,什幺也做不了、什幺也无法延伸。这些巨型的机构,更像是权力和财富的炫耀品,而不是亲近这些孩子的教育载体。”

这段话引申到我们说过了头、做过了头的阅读呼吁、阅读推广上,有什幺启示?

启示就是它给了我们一个隐喻:过头未必是好事。渲染、鼓吹未必就能产生吸引。很多时候,我们不惜用刺激的方式冲击孩子的心灵,然而,实际结果却可能是把孩子震慑了,吓着了。我们实际扮演了“恐吓”的角色。

我们现在的读书推广和指导,是不是很多时候正做着这种印度教师说的“建造炫人眼目的博物馆”的事?把读书说得神乎其神,把指导做得玄而又玄,结果必然也像这类博物馆一样,自己反对了自己。你不但没实现你的初衷,反而给人们带来对阅读的无力感和恐惧感,带来对阅读的焦虑。于是就出现了当下最反常的怪现象:鼓吹读书越得劲,人们疏离读书就越远。鼓吹阅读的人扮演的却是把人们从阅读上赶走的人。

除了焦虑外,这个呼吁里还有一个矛盾的地方:一方面我们把大量的精力放在关键年龄读关键的书的鼓励上,貌似我们意识到了读书的阶段性问题,很重视读书的年龄差别。而另一方面我们对读书的阶段性问题又视而不见,真正地忽略了对阅读理解的阶段性的接纳,漠视它的存在。

读书是有阶段性的,读书的理解和接受跟年龄和阅历有关。年龄和阅历无法跨越,这决定了读书的阶段性鸿沟无法人为跨越,无法靠阅读“指导”去填补。可我们却又容忍不了孩子读书的“幼稚化”。别忘了,“幼稚化”恰恰是阅读阶段性的反映,是阅读真实的、可贵的,有价值的一面。有的人看到学生阅读理解幼稚可笑,就着急,就想直接跨过这个幼稚阶段,抵达所谓的成熟、深刻。这其实就是无视阅读阶段性存在的反映,是催熟行为,是阅读的大忌。

四、热衷于阅读干预,过度强调读书指导

书从历事方知味,理到平心始见真。人的阅读是有阶段性的,如果他的思维和阅历没有同步跟上,干预基本上是没用的。读书的阶段性决定了读书要少干预。处在浅阅读阶段你强行进行深阅读,深的是皮毛,得来终觉浅。人的成长与读书的精进是同步发生的,由浅入深的过程不能省略。什幺年龄段就会有什幺年龄段的读书理解(不能以个例解释一般)。很多阅读体验和理解是要靠年龄和阅历赋予的,要靠年龄增长自然获得的。生活、时间和阅历带给读书的“指导”超过了任何教学指导。读书的教学指导不能做超越学生阅读阶段的事。

无论怎样的阅读指导,本质上来说都是一种阅读的干预行为。对于阅读来说,这种干预越少越好。最高境界是无干预。无干预于阅读的意义就是还归阅读的天性、天趣的本质。阅读对无干预状态是有需要的。让阅读在自然状态、渴求状态发生,就是阅读指导最大的功德。我们要做的就是去成全这种自然状态的阅读。

有意思的是,相对老舍称为兴趣阅读的做法,我们现在流行的阅读指导的做法无一例外都属于干预式阅读。老舍的5个兴趣阅读做法为:第一,读书没系统;第二,读得很快,而不记住;第三,读完一本书,没有批评,谁也不告诉;第四,不读自己的书,不愿谈论自己的书;第五,哼,算了吧。而我们的做法是信任教学阅读,热衷于列书单,开讲堂,做解读,发导引。

现在我们倡导整本书阅读,目的就是寄希望于它能实现无干预式阅读。当前整本书阅读把重心和追逐放在方法和指导上是值得反思的。

五、主张要读很多的书,拼命提倡阅读量

事实是阅读量从来都不是读书的根本问题。余秋雨就反对要多读书的观点:你读的最必要的书不多,后来的书是根据你的心理结构选择的,所以整体说来,你读的书不会太多。一个人的阅读量其实不用太多。

澎湃新闻曾问2017年北京市高考文科状元熊轩昂:“你是不是读了很多书?”熊轩昂回答:“我读书也不多,但是读的书都还挺有用的。”这个回答多少让人有点意外,也让主张多读书的人感到失望。看样子多读书的观点在现实中似乎也遭遇了危机。理论和事实都不支持书读得越多越好的观点,这说明我们对读书,读多少书的研究还远没达到清晰认识的程度,里面学理的揭示还远远不够。我们对阅读量的理解基本还停留在经验和感觉层面。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读书多少很可能是一个个性化的问题,因人而异。任何有关多读书的一刀切的说法,我们都需要保持一份怀疑和理性。

参考文献

[1]十点读书. 老舍:如何有趣地读书,我有5个简单的小方法[EB/OL].(2017-07-21)[2021-8-18]. http://suo.nz/4VQlzY.

[2]靳静. 魔性的北京容忍你可劲儿地“造”[N].中国青年报,2017-03-24(2).

[3]中国新闻网(记者:马海燕). 教育界专家呼吁让孩子“关键年龄读关键的书”[EB/OL].(2018-04-19)[2021-8-19]. https://www.chinanews.com/cul/2018/04-19/8495589.shtml.

[4]朱永新的博客. 朱永新:阅读的关键期在14岁之前[EB/OL].(2012-12-05)[2021-8-19].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eb7d930102e851.html.

[5][英]菲利普·阿迪(Philip Adey),贾斯廷·狄龙(Justin Dillon). 糟糕的教育:揭穿教育中的神话[M]. 杨光富,主译.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180-200.

[6]郑林允. 和他们比,我们送出国的“精英”其实是整体溃败[EB/OL].(2018-04-19)[2021-8-19]. https://www.sohu.com/a/228119550_177272.

[7]阅读苑. 余秋雨:其实不用读太多书[EB/OL].(2018-03-06)[2021-8-18]. https://www.sohu.com/a/224922562_488428.

[8]澎湃新闻教育家. 北京高考文科状元数学满分,从小到大不在顶尖学校[EB/OL].(2017-06-24)[2021-8-18]. https://edu.qq.com/a/20170624/002457.htm

责任编辑 黄佳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