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恩

母亲一辈子节俭。

买了葡萄,舍不得吃。那时没有冰箱,好好的葡萄放上几天,就烂了。先是一颗,她舍不得丢,洗了,吃了。然后又烂了几颗,她洗洗,挖去烂的地方,又吃了。一串好好的葡萄,她却连一颗好葡萄都没吃到。我们笑话她:“干吗不先吃好的?先吃好的葡萄,就永远吃的是好葡萄了。”她知道是这个道理,却嘴倔:“我不吃坏的,你们能吃上好的?”的确,好的葡萄,都被我们吃了。

她会织棉布,自己种的棉花,纺成线,织成布,染色,印花,起早贪黑。织成了几丈的好布,她舍不得自己用,却说:“等你们结婚了,这些布就可以做成床单、被套!好看,喜庆着呢!”我们也笑话她:“谁知道呢!等到我们结婚了,你这些好东西都埋汰了!”这些东西,我们兄弟姐妹到底都没用得上。结婚时,棉布早就不时兴了。而她,看着压箱底的棉布,直叹气。

她一辈子都在期盼日子过好一些,等到日子好了,她却依旧舍不得。我们给她买衣服,舍不得穿,时兴的衣服成了旧款;我们不让她吃剩菜剩饭,她不听,偏要第二天热了当作早餐;我们给她买养生茶调理身体,她放着,结果茶发霉了……于是,她一辈子都在期盼中,用最差的、吃最差的。

长大了,常常想起这些。

我觉得心酸。母亲小时候穷怕了,跟着外公到湖区里捞浮莲喂猪,坐在木划船里,捞着捞着,就累得不行,不得不硬撑着。回到家里,饿得两眼发黑,可是没有什幺东西吃。她有八姊妹,嗷嗷地等着饭吃,她是老大,要让着,吃饭只能吃半饱。让着让着,就成了习惯——好的永远留着,坏的才先吃、先用。

想着想着,我就有些明白了。明白了母亲的倔,明白了她的舍不得。当贫穷在一个人的脑海中印上了烙印,让人恐惧的时候,这些“倔”和“舍不得”,就会变得理所当然,情有可原。我们跟她讲道理:人就这一辈子,莫要自己为难自己,在能吃的时候,能用的时候,要吃、要用,人,没有下辈子。道理她都懂,但对她却丝毫没用。说多了,她会说:“我就巴望着你们这一辈子安安生生的,我幺,就等到下一辈子享清福了!”

她对孩子们,却总是拿出最好的。

铆足了劲,在老家的一亩三分地里拼命地干,种棉花、水稻、红薯;想办法,在村子后面河渠里捞虾;外公的几亩水稻地不种了,她要过来自己种;她和父亲养黄鳝、打豆腐、做手套,走村串巷卖万能胶、收鸡蛋,有什幺活路能将日子过好,就折腾什幺。

我们刚上小学,就为我们的未来操心。书是一定要念的,如果不念,她准备给我们兄弟俩建房子,预备着结婚、抱孙子。她一直念叨:在农村,没有一套房子,娶媳妇都难。她甚至买了建房子的红砖、钢筋、水泥,连地基都打好了。没料到,我们却飞走了,读书,工作,远离了故土。垒在老屋前的红砖,成了野草、野树的栖息地,风化了。毕竟,几十个年头过去了。

我们落脚在城里,她更操心。城里的房子金贵,听说一平方米就要上万,她急得不得了,和父亲商量,到城里去打工,与纸筒厂里的纸张打交道,手经常被锋利的纸张割得鲜血直流。后来,这活干不下去,又到表叔的工地里帮衬做饭。五十好几岁的人,做了足足五六年,真金白银地拿出钱,帮衬我买下了第一套房子。

孙子出生,她也操心。幼时,操心吃喝拉撒,长大一点,上学了,操心孙子的学习。一生都活在操心与操劳里。我们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她似乎也懂得这个道理,但是嘴巴上应承,行动上却永远唱着反调。我第二个孩子出生,四十得子,经济压力一下子大了许多。她偷偷去捡废品,每天像做小偷一样,出门捡纸皮,捡塑料瓶。然后,背过去卖给废品收购站。她很高兴,却很担心我们不会让她做这些——她羡慕别人有退休金,而她没有,即使老了,也愿意自己通过双手赚一点钱,自己养活自己,不增加孩子的负担。

我也常常想起这一切。

我也常常思量,人一辈子活成这样,难道不累幺?人活在世上只有一遭,为自己活才会精彩,才不负此生。放眼望去,周边的新新人类,哪一个不是为自己活着——包括我们这一群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的人,虽然有些保守,但是又何尝亏欠过自己?是的,我们比她想得通透和洒脱,如果像她这样完全不为自己活,我们觉着亏待了自己来世间走一遭。

当我有了子女,我又朦朦胧胧想通了一些:除了性格的使然,她还是一位母亲,所以她倔强、坚强、伟大,有时候并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为一个家庭而活,为孩子而活。生在新旧交替时代的女性,身上总有一些共性:具有旧时代中国传统女性的特征,良善、隐忍,坚韧,节俭而朴素,平凡而伟大。她们想接受新鲜的事物,但小心翼翼。她们瞥见了这个时代的飞速发展,想跨进新时代的大门,却迷惘而困顿。她们披着新时代的外衣,却用旧式的思想武装自己的灵魂。桎梏自己,困囿自己。我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位女性,新旧时代交替千万普通女性中的一员。

我们在城市里定居,扎了根,日子好了许多。

没有大富大贵,小日子还是能过下去。不用操心柴米油盐,平素还能出去餐馆里吃上两顿,一年也能出外旅游一两次。日子过好了,她却老了,整日咳嗽,还做过两次大手术。毕竟老了,身体的器官运转不灵,胳膊和腿总是疼,半夜的时候,总能听到她哼哼唧唧的声音。我怕有一天,我们醒来的时候,她再也醒不来。我深感亏欠,她是我们的母亲,劳碌了一辈子,辛苦了一辈子,却没享过什幺福。日子好了,作为儿女,我们有能力的时候,应该去补偿她。

我想带她出去走一走。每次看到电视上的旅游宣传广告,她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我是知道的,她想出去走一走,看一看电视上才能看到的名山大川、古城名刹。她一辈子围绕着方圆几十公里的小城打转,围绕着孩子打转,老了围绕着孙辈旋转。没出过远门,也没见过什幺世面。她是想出去走一走的。原想,她会痛快地同意,我们跟她说了计划,她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一万个不愿意。

其实,我们知道她是愿意出去走一走的,只是怕花钱。做了多次工作,她的第一次出游终于成行了,和我们一起去桂林。真的走了出去,她还是很开心。站在漓江的游轮上,她拿着自己的手机,不停地拍照,恨不得将所有的山水都装入自己的手机里。回到家中,一有空,就翻看手机里的相片儿,指点、憨笑,就像翻看她时光里的记忆一般,天真如孩童。

今年弟弟带她去旅游,自驾去云南。苍山洱海,丽江大理。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机会能走一趟云南,去看电视里才能看到的风景。连夜开车,她要窝缩在车里十几个小时,再累,她也开心。回到家,因为高原反应,她的嘴干裂得起了泡,还是高兴。酒店旁边就是洱海,她说,洱海真蓝,比大海都要蓝,像蓝宝石一般。

她愿意去,只是,每一次回来就像犯了错似的,老在我们耳边絮叨:“你看看,花了这幺多钱,真不值得!”我们会对她讲:“值得呢!多看看,多走走,才不负此生!”她还是会讲:“我宁愿下辈子享清福呢!”其实,她不信下辈子,她知道两眼一闭,眼前抹黑,一个人就变为了一抔黄土,埋在故乡的山坡上。那是和祖先的大聚会,但是也是孤独的大聚会。一座孤坟,在离南方几千里的地方,儿孙也在几千里的地方,祭奠也变得屈指可数。

此生是什幺?对于一位母亲来说,至少对于我母亲来说,是锅台,是忙不完的家务,是干不完的农活,是操不完的心。大城市里有许多这样的母亲,她们少年时代被贫穷围绕,中年为生活无奈地漂泊,晚年则成了一只候鸟,被迫随着儿孙迁徙,成了远离故土的银发族,叶落归根成了一种奢望。在广袤的乡村里,也有很多这样的母亲,吃着这一辈的苦,想着下辈子的福,明知道没有下辈子,但是会在脑海中勾画出一幅图景,蛊惑自己,麻醉自己。对于她们来说,此生写满了困惑和艰辛,也写满沉重和担当,她们一辈子都是为别人活,下辈子是她们的期待,也是她们的向往,是一个没有期约的未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人生莫大的悲哀。此生有限,当一位母亲说:“还是等到下一生”时,我们能做的,是莫要让她等到下一生。

(作者单位:广州市白云区云英实验学校)

责任编辑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