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勇

赵瑜先生赠我《人间要好诗——白居易传》(作家出版社2021年版),嘱我“酒后指正”,我既惊又喜。沉潜几年之后,他又有大作面世,这是值得喝酒庆贺的,但我还是有些疑惑。熟悉赵瑜的读者都知道他是写报告文学起家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他曾有《强国梦》《兵败汉城》《马家军调查》“体育三部曲”面世,名噪一时。后来他虽也以《寻找巴金的黛丽》为题写过报告文学,却也只是在现代文学史中寻寻觅觅。如今他一头扎到唐朝,与古籍为伍,为大诗人白居易作传,这个华丽转身的幅度不可谓不大。他并非唐宋文学研究专家,能把这个传记写好吗?

读完之后,我已放下心来,用我和赵瑜那里的地方话说,叫作这本书写得“真不歪”。

在我的想象中,要想把一位古人写好写活写生动,是相当不容易的,因为不仅要充分占有资料,重构彼时的历史语境,而且还要像沈从文说的那样,能“贴着人物写”。所谓的“贴着”,按照汪曾祺的解释,就是:

人物是主要的,主导的;其余部分都是派生的,次要的。环境描写、作者的主观抒情、议论,都只能附着于人物,不能和人物游离,作者要和人物同呼吸、共哀乐。作者的心要随时紧贴着人物。什么时候作者的心“贴”不住人物,笔下就会浮、泛、飘、滑,花里胡哨,故弄玄虚,失去了诚意。(《汪曾祺全集》第三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P465)

此处虽然说的是小说写作,但我以为用到人物传记写作中也是适用的。这里的关键是,你能否进入人物的生活乃至心理世界中,与人物同呼吸,共哀乐,能否对人物形成同情的理解。所有这些方面,我以为赵瑜都做得几近完美。

白居易是位大诗人,却也是一位宦途多舛,一生起落不消停的人物。他生活在“安史之乱”之后唐朝由盛而衰的转折期,历经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等多任皇帝。早年入仕,他虽有被贬江州等等经历,却写讽喻诗,以诗谏言,积极参与唐王朝的顶层设计和政治生态建设。然而,据赵瑜梳理,到了晚年,他却生出退隐之心,共有五次以病辞官:第一次是55岁那年告辞苏州刺史,第二次是58岁时告辞刑部侍郎,第三次是62岁告辞河南尹,继而病辞同州刺史,第五次70岁告辞太子少傅。为何屡屡辞官不就?郭预衡先生的说法是:

居易的气质,主要是个文人。对于国计民生虽甚关心,有志于“兼济”;而于政治风云,却不适应,终归于“独善”。这一点和同时的牛僧儒、李德裕不同,也和元稹不同。他的一生业绩,主要在于诗文,不在政事。(《中国散文史》中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P278-279)

而赵瑜则认为,那是“他面对满目疮痍、遍地狼烟的中晚唐社会之明智选择”,更是其“中隐”思想的典型体现。白居易曾有《中隐》诗篇,开头便说:

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

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

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

而在赵瑜看来,白居易“中隐”东都洛阳,既远离了朝中是非,明枪暗箭,又不缺高朋满座,竹酒琴诗,当是首选妙选。但他也同时指出:

从某种意义上说,白居易高官隐归之道,成为同时代仕人榜样,乃至影响到宋朝文人的选择取向。直到千百年后,每逢专制乱政,大部分知识分子便以消极安乐代替反抗,乐天中隐,影响弥深。(P297)

这里的郭、赵之说,都是持平之论,但我以为前者偏理性,是学术判断;后者则在理性考量中加进了感性温度,有了一种同情的理解。

这种理解是赵瑜大量研读古籍资料和当代学者研究成果的产物。白居易作为一代诗家,前人研究成果已经多矣。要想把这个传记作品写好,首先得看看白居易研究界是怎么说的,如此才能心中有数,而不至于信口开河。在这一方面,我觉得赵瑜也是下足了功夫。书中所写,每见他要考证一个细节,形成一种观点,交代一处史实时,他总是把别人的观点和说法放在前面,或赞成,或质疑,呈辨析之状,然后才呈现出自己观点。例如,白居易与元稹亲如兄弟,关系极好,但当他得知元稹有谋杀裴度之举后,曾上奏《论请不用奸臣表》,愤而断交。此事究竟是否属实,赵瑜先引吴伟斌先生爬梳辩证,然后采信“居易奏表纯属伪造”之说,在此基础上,他才形成自己的判断:“说白居易愤而撰写奏章与元稹绝交,可能性非常小。”(P164)又如,关于唐文宗时白居易是否有可能升任宰相一事,赵瑜先引蹇长春《白居易评传》中说法,然后才综合分析道:白居易自身缺乏主动性,宦官势力仍为巨大障碍,人事激变出乎意料。基于如上原因,“白居易擢升宰相时机转瞬即逝”。(P248)此外,像陈寅恪、谢思炜、王拾遗等人的观点说法也不时出现在赵瑜笔下。有这些白居易研究专家保驾护航,这本传记在注重文学性的同时也就有了浓郁的学术含量。

白居易的个人生活遭际当然是需要出现在这本传记之中的,因为这是所有传记作品的基本内容。但由于白居易的诗人身份,让他的诗歌穿插于书中,或作为生活例证,或拿来把玩赏析,就成为理所当然之举,这也应该是这本传记作品中更重要的内容。有趣的是,白居易既是高产诗人,一生写诗三千多首,其诗又像日记一样,与日常生活高度统一,这就为后人琢磨白居易与唐朝社会留下了丰富的史料。赵瑜在书中曾经感慨:

白居易把诗歌完全引入人生岁月当中,逢事皆可入诗,已经形成一套生活方式。他这样做,一是留下了大量的中唐生活写照,至今为史家研考依据;二是在上下审美交流中,白居易很自然地降低了庙堂诗歌的高度,把士大夫独享的诗歌艺术拉向平民,并在民间扎下根来,成为民间文化的组成部分。(P61)

他又说:“后人研究白居易,有一大便捷,就是他在人生每一阶段,必将种种感受付诸诗文,真性情,无遮拦,不伪饰。”(P123)估计这是赵瑜读过白居易全诗之后的一个真切感受。而他把这些诗歌拿过来,既能以诗证史,又能以史证诗,诗史互证之后,就很是让人受益了。

说一说我的受益之处吧。《长恨歌》《琵琶行》两首长诗,我年轻时是背过的,但我从来也没有想去追索一下它们的写作语境。如今,我从赵瑜的书中了解到,白居易之所以会写《长恨歌》,其实有些偶然。36岁那年,他到周至做县尉。一次与友人王质夫、陈鸿在仙游寺纵酒畅饮,妄议朝政。谈及安史之乱、唐玄宗和杨贵妃,他们百感交集,沉痛不已。而两位友人在酒酣面热之际又力劝白居易以三日为限,据史成诗。白居易答应后没有食言,遂在寺庙中住下,通宵达旦、废寝忘食地写开了。三天到期,两位友人前来验收,一篇绝世长歌已经诞生。由此我便想到,假如没有这次酒后妄议,没有两位友人催逼,这首传世佳作能横空出世吗?

为什么要写《琵琶行》,白居易在其前面小序中已有所交代,但赵瑜依然告诉我们,此作诞生绝非偶然,因为白居易从来就对女性命运深切同情,“从杨玉环往下,后妃宫嫔,官府淑贤,农妇织娘,市井艺伎,厨丫婢女,无论显妃贵妇,还是弱势贫妞,均有倾心倾情的人性化描绘,常常不惜笔墨。”(P115)这种长期的思想准备和艺术准备,实际上已为《琵琶行》的写作奠定了坚实基础。更何况在写《琵琶行》一年前,白居易贬迁途中泊船鄂州时,听到有女子边哭边唱,曾作诗一首,名曰《夜闻歌者》。诗云:

夜泊鹦鹉洲,秋江月澄澈。

邻船有歌者,发调堪愁绝。

歌罢继以泣,泣声通复咽。

寻声见其人,有妇颜如雪。

独倚帆樯立,娉婷十七八。

夜泪似真珠,双双堕明月。

借问谁家妇,歌泣何凄切?

一问一沾襟,低眉终不说。

赵瑜据此分析道:

两件事,秋夜江畔,同样泊舟闻声,同样移船相近,同样遇见不幸女子。差异只在于一为歌泣一为弹奏,歌者无语,弹者倾诉。很显然,左贬诗人悲情延续,前一次未能说透,后一次复遇琵琶女,始有《琵琶行》。(P116)

有道理!《夜闻歌者》很可能就是《琵琶行》的不经意彩排。但由于后者描摹精细,意象丰富,作者与琵琶女的琴声与身世既共鸣又共情,更由于此诗诞生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名句,人们记住后者忘了前者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因此,读这本传记,我们既是读白居易的坎坷人生,也是在读他写下的华美诗篇。像“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像“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像“小头鞵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甚至像“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都是能够激活人们的唐诗阅读记忆的。至少,它唤醒了我的记忆,尽管我读过、背过的白居易诗篇还不够多。

用今天的眼光看,白居易在其写作观武装下的许多诗篇,实际上就是唐朝的报告文学。而白居易的传记由赵瑜来写,其实又是一个当代报告文学作家在向他的老祖宗遥遥致敬。想到这一点,我忽然对我前面所说的“贴着”,对赵瑜所谓的“唐代思想文化的自信与开放,允许他们发挥,文字狱最少”等纸背心情,又多了一层更深入的理解。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