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个圆梦的季节。莘莘学子经过十几载的奋斗,在这个九月迈入更高的学府,继续下一程的人生旅途。

在我们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这批人心目中,“奋斗”或许关联着一个革命传统。但到20世纪80年代,“奋斗”似乎已退居幕后,“拼搏”则走向了前台,因为它连接着“女排精神”。

这几位青年作者并没有在时下的“内卷”谱系上书写自己的篇章,而是紧紧抓住“奋斗”,让它在古今中外的名家名作中闪展腾挪。曾子涵拿吴敬梓的《儒林外史》说事,认为此作的核心命意是“不奋斗不得活”。这一判断独辟蹊径,可能会令读者眼界大开。而她消停了两年“前度刘郎今又来”之后,文笔则更为老到,也让我欣喜不已。党文亭谈孙少平的奋斗之路可谓顺理成章,因为《平凡的世界》的作者路遥曾被官方评为“最美奋斗者”,孙少平的“奋斗”很大程度上也接通了路遥的“奋斗”。而当如今许多人都想着佛系、躺平,甚至摆烂时,她对孙少平式的奋斗精神的分析以及由此给我们带来的启迪,是难能可贵的。

如果说路遥式奋斗是励志,是满满的正能量,那么,易卜生式奋斗则会让我们浮想联翩,感慨不已。因为丰硕从《布朗德》谈起,所要揭示的正是易卜生式奋斗的秘密。她指出:当奋斗过程中神性与人性之间的矛盾达到不可调和的极点时,“从高处坠落”就成为易卜生解决矛盾的固定套路。而这种套路,或许隐含着我们不一定容易理解的形而上主题。相比之下,意大利作家埃莱娜·费兰特的奋斗主题则相对清晰,因为她笔下的主人公晚年曾经说过:“我的整个生命,只是一场为了提升社会地位的低俗斗争。”赵春然正是从此开始,对“那不勒斯四部曲”中的奋斗主题进行了梳理。而这一主题一旦与女性主义、作家、知识分子关联到一起,不经意间仿佛也变得高大上起来。

希望读者和这四个年轻的学者一起,体会与您一样和不一样的“青春与奋斗”。

——赵勇(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谈到《儒林外史》时,说:“凡官师,儒者,名士,山人,间亦有市井细民,皆现身纸上,声态并作,使彼世相,如在目前。”(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P229)

诚如鲁迅所言,《儒林外史》一书,给人最大的印象,便是那形形色色的人物:有人富贵泼天,有人穷困潦倒;有人骤起而殊灭,客死他乡,有人一生平淡,潦草殉梦;有人魏晋风骨,有人势利粗鄙……无数人物风流聚散,然而,无论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是鸿儒还是白丁,“奋斗”一词都是他们避不开的关键词。

“科举”一词在《儒林外史》中分量颇重。

马二先生醉心举业,一生努力参加科举考试,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不考试的时候便靠做编选科举范文的选家维生。善良而富有责任心的他,很真诚地劝诫“游手好闲”不思举业的后辈:“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吴敬梓,《儒林外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年版,P167)“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儒林外史》,P168)这是书中纯善之人对科举的推崇,而“坏人组”也不甘示弱。收钱打百姓板子的酷吏王惠在没中进士之前,也曾苦熬数十年,勤勤恳恳读书,扎扎实实为举业奋斗,直到年老体衰了才得遂所愿。此外芸芸众生中,鲁小姐醉心八股文,只恨自己不是一名能参加科举的男子,眼见丈夫无心举业便气得愁眉不展,待亲子诞生后,登时化身“虎妈”,“或一天遇着那小儿子书背不熟,小姐就要督责他念到天亮”(《儒林外史》,P169)。至于那60余岁仍未中举,看到贡院伤怀,嚎啕大哭到晕死的周进,还有那进了中学课本的中举范进,更是将“科举”的“重要性”体现得淋漓尽致。

《儒林外史》是一本现实主义小说,它所反映的,正是明清时代的社会风气。那么,为何科举对于这一时期的社会来说这么重要呢?卧闲草堂本《儒林外史》评点一语道破天机。这部今见最早、影响最大的《儒林外史》评点道:“‘功名富贵’四字是此书之大主脑,作者不惜千变万化以写之。”(李汉秋,《儒林外史研究纵览》,天津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P18)为何“功名”二字会与“富贵”并列?实在是因为,在明清时的封建社会里,通过了科举,得了官,人便有了不受制约的权力,富贵自然接踵而至。书中蘧太守已经算是一个不与民争利的好官了,然而,“家君在此数年,布衣蔬食,不过仍旧是儒生行径,历年所积俸余,约有二千余金”(《儒林外史》,P103)。哪怕是相对而言的好官,“仍旧儒生行径”,在做官之后,家庭经济状况也会因此得到质的飞跃,那么“不是儒生行径”的呢?余大先生的经历可助一窥。余大先生去无为州拜访州尊,州尊念旧,想接济没钱的余大先生,却又“到任未久”,囊中羞涩,于是便用卖余大先生一个人情的方式对其进行接济:州尊让余大先生答应有偿帮一个犯了人命官司的人做说客,待余大先生收了银子后,他再将这个官司勾销。“先生可以分得一百三十多两银子,权且拿回家去做了老伯、老伯母的大事。我将来再为情罢。”(《儒林外史》,第512页)好一招“借花献佛”!而余大先生对此的反应,则是“余大先生欢喜,谢了州尊,出去会了那人”(《儒林外史》,P512)。功名可以带来富贵,以权谋私是如此平常,以至于百姓们也司空见惯,只恨贪得多的,不仇那有人情味的、帮助了自己的,显然,“功名富贵”四字已经刻入了时代的血液里。

“功名”不仅可以带来“富贵”,它还意味着社会的尊重。范进在未中举之前,被岳父胡屠户指着鼻子骂得难听:“你不看见城里张府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儒林外史》,P39)而到中举之后呢?胡屠户逢人便夸耀自己眼光好,相了个好女婿,“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儒林外史》,P44),连他口中的张家员外也主动过来认范进为至交好友,银钱上的资助更是如水而来。从人人可踩到人人可敬,这之间只相隔一个举人的身份罢了。像那马二先生一生未中,纵使他行善事、做好人,一生端方,旁人也不过看他如跳梁小丑,不把他的话当真,连受过他救命之恩的匡超人也会在其他人面前贬低他。

既然“功名富贵”如此重要,那么,作为一名明清时期的“有志青年”,当如何“奋斗”,以便获取功名富贵呢?苦读是一条路,然而,只是钻研举业参考书的苦读只会让人走投无路。马二先生一生获得过数个案首,却从未中举。“聪明”的高翰林却明白“功夫在书外”:

“揣摩”二字,就是这举业的金针了。小弟乡试的那三篇拙作,没有一句话是杜撰,字字都是有来历的,所以才得侥幸。若是不知道揣摩,就是圣人也不中的。(《儒林外史》,P563-564)要用心“揣摩”考官的喜好,用心“揣摩”上位者的倾向,如此,才能“得证大道”。君不见范进也是因主考官周进的一念之善,才得以中举成功的,可见在那样一个权力不受约束的时代,讨好活人比领会死书要来得靠谱得多。

“揣摩”是一回事,可毕竟古代科举的录取率太低,若是人笨了,连“揣摩”也不会,那该如何是好呢?这时便轮到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有钱且想考者可去购买代考服务,匡超人的“第一桶金”便来源于此;有钱但实在考不过也不想再考的人,可以骂骂咧咧做假名士,搏一个“不慕权”的名声,也是行走江湖的一条路,娄三公子、娄四公子便是一例。还有没钱也考不过的人,那便趋炎附势、无所不用其极——匡超人停妻再娶,享受荣华富贵,而原配妻子早已魂归乡里;牛浦郎冒用他人诗名,招摇撞骗,混吃混喝;五河县民一味崇拜中了几个进士的彭家和做盐商有大钱的方家,以至于“非方不亲,非彭不友”。县太尊的座上宾过来拜访虞华轩,县民却坚信此人一定是骗子,因为“他果然是在太尊衙门里的人,他下县来,不先到他们家去,倒有个先来拜你老哥的?”(《儒林外史》,P536)功名富贵在上,“有志者”无所不用其极,实在是乌烟瘴气,这“奋斗”,自然也是加了引号的了。

庸俗之人势利,满眼都是功名富贵,可细品下来,又不禁会多出几分苦涩之味。所谓“可恨人必有可怜之处”,醉心功名,实际也是社会毫无保障的情况下的不得已。

首先是以科举为业之人。这些“职业考手”,若是家中有地有钱,祖上有积蓄,倒也好说,无非便是“耕读传家”,可若是本身毫无生产资料,举业就成了改变自身乃至家族命运的救命稻草,而当屡考不中时,缺乏谋生本领与谋生途径的他们,也就极容易走投无路,每日都与家人一道在死亡线上徘徊。胡屠户骂范进,除了势利,也有一个原因是范进太穷,连着女儿跟着经常吃不饱:“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十几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可怜!可怜!”(《儒林外史》,P38)如果不是胡屠户带着大肠与酒来接济,一家人连晚饭吃什么都不知道。范进去考试时,家中饿了两三天,出榜那天,母亲吩咐范进去拿生蛋的母鸡卖,“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我已是饿得两眼都看不见了”(《儒林外史》,P40)。倪老爹做了37年的秀才,无力养活儿女,六个儿子死了一个,前四个卖了,最后一个也有偿过继给了开戏班子的鲍文卿。在这样“不成功就成仁”的极端情况下,“职业考手”们必须努力,因为不努力的后果不是别的,而是惨淡的死亡。奋斗,是攸关生死的。

没考上的人,咬碎了牙也得考,那一直吊着的胡萝卜便是那考上之后的功名富贵。那么,中举了之后就一定荣华富贵吗?大概率,却也不尽然,因为权力可被赐予,也可被夺回。读罢《儒林外史》,“坏了”二字随处可见——这二字是用来形容丢官的。一个之前还耀武扬威的官,可能下一章就突然“坏了”,或是罪有应得,如拿人命官司卖人情的无为州州尊,卖人情卖得爽快,被绳之以法也来得快。或是莫名其妙,如嘉赏早期匡超人仁孝的官员,中间稀里糊涂“坏了”,之后又稀里糊涂高升了——这里的稀里糊涂,是真正意义上的稀里糊涂,因为作者并未写明,而不写明是因为这样的事在当时社会来得太容易也太自然了。武将汤镇台为国镇压叛乱,明明立下大功,却因得罪文臣同僚,最终竟匪夷所思地以大功问罪被降级。宦途凶险,能否长久享有功名富贵,几乎成了一个可以作“命运”同义词的命题,而命运,向来是不讲逻辑、不管起承转合的。坏了之后会怎样呢?轻则遁入空门,逃命慌不择路,重则惨死狱中,妻儿无着无落,乃至被牵连问罪,功名富贵皆成昙花泡影,落下的只有死神的阴影。

既然功名富贵难得也难长期持有,那么,做一个普通的百姓是否可行呢?可行也不可行。可行之处在于,身处人情社会之中,只要不把身边之人都得罪光,自己也不懒,混口饭吃还是可行的,但也仅止于字面意义上的混口饭了。上文中谈到的倪老爹,饿得两眼昏黑,他倒是可以凭着修琴的手艺勉强度日,却一个孩子也养不下。匡超人流落异乡拆字为生,能勉强糊口,但却无论如何攒不出回乡的路费。牛布衣半生江湖名士,说病也就病了,小庙残喘,缺医少药,最终客死异乡。少数不靠功名发家致富的人,遇到一个酷吏、或是一个卷款跑路的诈骗犯,那便顷刻一贫如洗。生命的质量毫无保障,活着,也只是活着罢了。

经济问题是最根本的问题。《儒林外史》中那些醉心功名富贵的众生,本质上是在追求生。求生,所以日渐入魔,所以迷失赤子之心,变成了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模样,甚至连自己也会厌恶自己。做了三十年秀才的王玉辉正直持善,然而却没钱。同样善良的女儿在亡夫之后,因求生困难,选择自尽殉葬,王玉辉用“这是青史留名”之事麻醉自己,甚至说出“死得好”这样的混账话,可最终他也欺骗不过自己,在旁人夸他生了个好女儿时心伤避人,此后在书中所有的出场都是悲戚痛苦。众生皆荒诞可讽,可众生也皆苦。这便是那个时代的悲哀。

《儒林外史》中的人物,除了追逐功名利禄,也有一部分人是真正为了理想而奋斗。这种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以楔子中的王冕与后文中泰伯祠修建的重要参与者杜少卿为首。

作为全书的开端人物,王冕是一个奇人,这个历史上有同名原型的人物,爱读书而不慕功名富贵。他懂求生,家中无钱读不起书便去放牛,后面学了画,卖画使自己不愁衣食,保证了生存的基本质量。他不与趋炎附势的俗世同流合污,尽心而活。不愿与官结交,便真正地避世,而当有为君主来寻访他时,他又真诚地提出建议,给出治国之道的参谋。显然,王冕这样“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儒生文士形象,是极得作者喜爱的。他象征着一种“士”的境界——为明君的江山尽力,为自己的风骨尽心。王冕活着的方式,本身便是理想的践行。

杜少卿是另一个理想主义者。与王冕相比,他有更多的缺点,如不善持家,以至于万千家财散尽,日渐贫困,后期甚至连卖文度日也难,只能远走他乡投奔好友。可这样的人,当他为了理想而奋斗时,却更让人感受到他的光辉,因为信念只有在其主人被逼到绝路时还被牢牢坚守,才会显得尤其珍贵。文中的杜少卿,千金散尽帮助每一个受苦的人,真心实意地追慕、思念着自己正直的先祖,与妻子情投意合绝不纳妾,二人携手游山玩水,令旁人不禁侧目。他称病而不做庸俗的官,对正义之人和善,对奸邪之徒明目冷眼——他活得如王冕一般尽心,虽然远没有王冕潇洒,却更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除此之外,《儒林外史》中还有很多闪光之人、闪光之事:萧云仙为国筑城,有功却被扣“靡费”的帽子,朝廷要求他还钱,他无颜面对老父,父亲却慷慨地拿出钱给他还债。马二先生耗尽积蓄帮助蘧公孙免除抄家灭门的灾祸,自己却分文不取,远去他乡默默谋生。他们或许不完美,或许也各有各的小私心,但在势利横流的那个社会中,他们努力守卫着内心小小的理想,行正事,做正人,但求无愧于心,这种真正的奋斗,不能不令人动容。

《儒林外史》中,最重要的情节,也是全文的最高潮,当属泰伯祠祭祀一段。泰伯是商朝之人,家中排行老大,因为避让父亲的传位而迁居江东,建立吴国。这或许是后人牵强附会的传说,但文中的杜少卿们,却认认真真地为了修建泰伯祠而奔走,耗费无数银钱,作者也用了整整一章的篇幅,细致描述了整个祭祀的过程。在描写讽刺了无数趋炎附势之人,功名富贵之事之后,为什么要用近乎琐碎的笔墨来写这么一件事呢?我想,这或许便是《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所想要表达的核心:不奋斗不得活,活着不易,挣扎求生很难,但即便如此,人也要有自己的底线。不要“奋斗”,而要奋斗。祠堂最终破败不堪,那些人们也如云四散,一切的一切在浩大的时空面前都不过是沧海一粟,然而,那些真正闪光的东西,却会永远存在于人的记忆中,被一代又一代地流传下去。

(作者系文学硕士,上海软科教育信息咨询公司原创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