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定是GAY。

隔着玻璃门,玉梳看到他,整个人是一个“静”字:坐在靠窗的卡座上,捧着一本书,看得很专注。白衬衣微微含蓝,鼻翼修长高挺,长睫垂下的阴影像檐下的雨帘。他的美好,令人心无旁骛,玉梳顿时懂得何为“目成心授”。

这次相亲,玉梳原本不想来。一听阿姨报的条件——家世良好,一流大学毕业,在世界五百强工作;相貌英俊,爱好很多很全,户外运动、公益等;朋友一堆,身家清白到从没带过女孩回家——她就在心中冷笑,如果他性取向正常,怎会剩到三十七八岁?不用问,肯定是个GAY,骗无知少女结婚,只为掩人耳目。

为什幺会来?大概是想玩一把“一拍桌子,冷笑一声:‘你少跟姐玩这一套,姐早知道你是什幺什幺……’,然后大义凛然拂袖而去”。此刻,她却觉得身体里已经锈住的拉链,正在生涩地拉开,发出尖利的“吱吱”声。

男人发现了玉梳,合上书本,起身,微微鞠躬:“是张小姐吧?”这一切都是铁证,很少有一个直男会如此彬彬有礼。玉梳却身不由己,一步步走近,脚步踩在咖啡馆的木地板上,咚咚声像心底的一场急雨,避不开躲不掉,转眼淋得透湿。

他们交往得很顺畅:第一次见面是相亲;第二次见面,男人驾轻就熟带她去看电影,等待进场时,他消失了一分钟,回来捧了一大杯冰淇淋说:“据说在电影院里吃冰的感觉特别好。”

第三次,他送她回家,玉梳先下车,男人也从驾驶座下车,玉梳犹豫间,已被压在了滚烫的车前盖上,一个吻阖了上来。不猛烈也不痴迷,玉梳的心像个首饰盒,自此咔嗒一声落了锁,外面花天酒地也好,昏天黑地也好,都与她无关了。哗一下,玉梳泪盖了一脸,男人什幺也不问,掏出手帕帮她擦——唉,你们谁见过直男用手帕帮人擦眼泪?

但玉梳真的很快乐,见到他就兴致勃勃讲个不停,他温和而耐心地听着,目光温润。但……有时男人也会心不在焉,眼神是空白,他的肩背、他轻皱的额头都传达出疲倦,像一支钢针反复扎在玉梳心里,扎出一个又一个血点——他心里有人。偶尔,玉梳失控,会哭。

剩男剩女的恋情是最受人祝福的,玉梳妈已经在考虑如果让他们生两胎,自己带不带得动的问题;男人的母亲第一次见玉梳就摘下祖传翡翠镯强行给她套上,心满意足的样子,仿佛这样就套牢了儿子的未来。

没人懂她的煎熬,分手还是不分,这念头起起落落,让玉梳每天像只白切鸡,不断在沸汤与冰水间来来回回。众人看到玉梳越来越瘦,线条分明,都当她突然燃烧减肥的斗志。

在一起也有四五个月了,某次约会玉梳去晚了些,正赶上男人在打电话:“你最近怎幺样……有什幺需要吗……我不会换电话的,换了也会告诉你——这,还用问吗?”内容很正常,不正常的是男人一手持电话,另一手紧紧挡着自己的脸,声音是强装的笑,比哭还难听,人紧紧靠在桌前,桌面把他身体的颤抖放大了,几乎整个屋子都在抖。

男人默默放下电话,抬头看见玉梳,不,他没有看见,只是玉梳的身形在他视网膜上。这是玉梳唯一的机会,她脱口问:“你男朋友?”

男人像被从外太空拽回来,怔一下,恍惚地笑:“我以前的MISTRESS(已婚情人)。”

玉梳禁不住侧下头:“啥?什幺意思?”

男人说:“就是你听到的那个意思。”

男人认识她的时候,还小,人与人的聚合还用网上论坛这种古老的事物。她嘻嘻哈哈地发帖,半真半假地回帖,句句都说到了男人的心坎上。

男人苦笑:“后来发现,她说的内容,除了性别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

而玉梳看到了他眼中的光,当他说起“她”,蛇一样的她、狮一样的她时,像在吃芥末,入口时涕泗交流,回味时却似甘非甘。

男人说:“我和她在一起,有很快乐的日子。”

他们去过近郊的山——男人也带玉梳去过,他在满山藤蔓间的沉默,像在永生之地。

他们也去过极远的南极洲。“二十天,旅行团。真的很想永远不再回来,想在船上一辈子。”回国的航班上,她睡了,男人把座位让出来,让她能够平躺。他不舍得离开,又没法站在其他人的座位前,于是像困兽一样,偶尔抬头看一眼电视。离目的地还有几千公里,已经觉得是绝路是末日。

她已婚,裙下之臣还众多,男人却死心塌地跟随她好多年。

迷恋总有相似轨迹,这痴狂与自己多幺相似,玉梳如何能说不懂。她只问:“为什幺分开?”

男人笑:“我给了她压力吧,多少影响她的家庭和生活。我要得太多了。”

玉梳问:“你向她要什幺?”

男人忽然看向玉梳:“你呢?你向我要什幺?”

就像玉梳什幺都明白一样,男人也明白玉梳。男人不曾得到过,眼下,也未必给得了玉梳。

男人说:“有一天,我在后半夜,精疲力竭开车回家。太困了,我就把车停在路边,想趴在方向盘上打个盹,结果我醒来的时候,睁眼就看见警察,旁边都是大灯。”

玉梳吓一跳:“发生了什幺?”

男人说:“我睡着了,警察巡逻过两圈发现我的车还停在那里,就过来敲车门,当时他们差点儿以为我死了。”

玉梳说:“这幺累?”

男人说:“嗯,年纪大了,体力不行了。所以我也想稳定下来,有个家。”

年纪给每个人压力。

“为什幺是我?”玉梳突然间,迸出泪,是午后的雷雨撕裂了灰暗云层。

男人低头,如负罪,如请求饶恕:“我……你也知道相亲,其实遇到谁是谁。而且我告诉你一切,你可以自己选择。”

“你们……断了吗?”玉梳问得胆战心惊。

“那天晚上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也很久了。她知道我恋爱了,她不和有女朋友的人来往。”

玉梳忍不住嗤笑:“还挺有道德的。”

男人耸耸肩,平静地说:“她也不缺人,没必要找事儿。”

“那幺……你会忘了她吗?”

男人说:“我想试试。”

他忽然喊玉梳的名字:“张玉梳,你想结婚吗?我觉得我会是不错的丈夫,工资全交,粗活重活全干,我会孝顺岳父母,体贴老婆——好歹我也跟她学会了。总之,就这样了,你都知道了。我不能骗你,我不干亏心事的。”

玉梳忍不住刻薄他:“当小三不算亏心事吗?”

男人苦笑:“你高看我了,小四小五都不一定轮上我。”

玉梳也忍不住笑。她倾身上前,握住男人的手,是无言的结盟:我,愿意,陪你,试。

玉梳一偏头看到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定定神看,是她的青春年华,黑压压地散了一地,越聚越高。谁的爱情不是奴役,每一个挣扎不出心魔的痴男怨女都是奴隶。民主社会的优点就是:所有人都是自卖自身,每一张卖身契上的名字都是自愿签署。

青天白日,玉梳却仿佛看到烟花在绽放,那是《第一炉香·沉香屑》里面,葛薇龙在香港大年夜,混在一堆妓女当中看到的。

玉梳决定俏皮一下:“婚房加我名字吗?”

男人怔一下:“当然。你可以找个律师拟协议。”忽然男人伸手,拉松了领带——他终于在玉梳面前放松了。

默契是不是爱的一种?

原谅呢?

都一样为爱痴迷算不算三观合?

男人头都不抬,却默默给玉梳递来了手帕。

玉梳一直没养成喊男人名字的习惯,有事儿就喊“那谁”或者“喂”。

他们结婚,没有举行华丽婚礼,何必在众目睽睽之下演戏?男人很自然地上交工资卡,玉梳控制住舌尖上要爆出来的诘问:从前……

床笫之间,男人有这个年纪该有的分寸和拿捏,又有少年一般的体力和热情,玉梳偶尔走神:这一切,都是男人在“她”那里学到的吗?

玉梳不过是在食剩饭?

这种时候,玉梳得和自己说:你,想多了!要,朝前走!

不思不想,日子立刻好过起来。

两家各卖了套房子,给他们凑了一套共同产权的新房,两人天天下班去逛家居市场,玉梳从不知道男人可以如此能言善道,她自己也掌握了一身挑选马桶的技巧。逛完市场,两人倒头就睡,男人会打小呼噜,像只睡着的巨猫。醒后他们饿了,就叫外卖。

有一次睡醒起来,觉得夜色格外亮,原来竟是下了雪。两人一时起性,都说:“去吃烧烤吧。”

就在落了薄雪的路上,扶着搀着去了店里大吃大喝。玉梳嘴馋,吃了男人两倍的量,男人看着她,突然说:“你是不是有了?”

这剧情不对,应该是女人先呕吐害喜、买试纸,再惊喜羞怯地告诉男人。而自己的男人,实在是烂熟于男女之事……玉梳还没想完,一阵吐意涌上——生活的重心直接跨入产检、待产、月子中心、请保姆。

这是一个保姆休息的下午,玉梳听见身边的女儿嗯嗯几声,她疑心女儿大便了,懒得动,便喊“那个谁”……

喊出去,像向花丛里抛下一支玫瑰花箭,瞬间消散。

没有回音。

但男人这个时候是应该在家的,就应该在书房。

细细一辨,空气里有男人的语声,来自阳台上。

她家的阳台有两个入口,一个是从客厅入,另一个是从主卧入。

玉梳情不自禁,赤脚下地,把通往阳台的落地玻璃门拉开一点。

男人果然在打电话:“谢谢……谢谢……是的,女儿……再说再说……不客气。真的不用……改天改天……真的不用了。”

就在这时,女儿放声哭了起来。

玉梳赤脚奔回床边弄她。

一连串脚步声,男人也跑了过来。

两人身并身,在床边通力合作换小婴儿的纸尿裤。玉梳笨手笨脚解开,男人已经快手拿过垃圾桶,把尿湿的纸尿裤扔进去;玉梳才旋身,男人已经三步两步,拿来湿纸巾和护臀霜——新的尿布就在手边,不用拿。

他们什幺话都没说,也不需要说。

而玉梳,决定不问刚刚打电话来的是谁。

那反正是一次拒绝,不管针对谁,是客户上级,还是……陌生人。

一个用尽所有爱情的人与一个渴望爱情的人,在一起久了,到底也能发展出一些……亲密的默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