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盛倩玉

杨忠磊

拍 摄

今年1 月,中国渤海三大海湾之一的渤海湾出现了一次罕见的“霸王寒潮”。零下27 摄氏度的气温,一夜之间,沿岸十几海里的水域全部冻结,海冰厚度达到20~30 厘米,严重程度成为30 年之最。杨忠磊此时正在船上。他“晃悠”到甲板上,看见整条船被“钉死”在海面,四周传来风的尖锐啸叫,而海水似乎经历了速冻,还保留着结冰前的起伏和形状。

船上的淡水仓也被冻住了。船长很快给全船下发了通报:淡水紧张,没有靠港消息,自今日起实行定时放水。走是走不了了,杨忠磊跑到船上的厨房里,看看还剩什幺吃的,“一道辣炒秋葵,一道卤猪肘子,烤箱里还有锡纸包着的羊排”,还不错。随后,他把罕见的海冰景象,和海上船员们的伙食拍成了小视频,发到网上,配文“要是食物也没了,点外卖能送幺?”这条视频很快收到了23w 的点赞和数万条评论,又被多家媒体引用和转发。

当然,海洋带给水手的不会只是恐惧和凶险。还有更多陆地上难得一见的景象,都被杨忠磊用镜头记录下来:在连接红海和亚丁湾的曼德海峡看海市蜃楼;在太平洋偶遇蓝鲸;捕食的座头鲸喷出水柱,身上爬满藤壶,传来遥远空旷的叫声;地中海的熊猫海豚争相跃出水面,身体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与躲避西伯利亚寒冷气候的候鸟擦肩,数万只候鸟扇动着翅膀从镜头前掠过……

上 船

2016 年前后,杨忠磊还在老家,山东济宁的一个小县城。一次和弟弟的同学阿宾(化名)吃饭,得知他退伍后工作不过三年,车买了,房买了,已然成为县里的成功青年。杨忠磊羡慕又好奇,吃饭的时候忍不住问阿宾,“兄弟你到底在干啥?”对方回了两个字:“海员”。

“一个月赚多少?”“1万多。”杨忠磊心里惊了一下,“2015、2016 年的时候,1 万多块钱,在我们县城,属于高收入了。”熟络之后,两人加了微信,一翻阿宾的朋友圈,更是吃惊,“全世界各个地方,他的朋友圈都有。”

此后杨忠磊开始留意“上船”的信息,逐渐也对这份职业有了更多憧憬。做海员对学历、专业的门槛要求不高,但非常“赚钱”。较低层的普通海员,成为一水、一机后每月都能轻松拿到1 万多元;而成为高级海员后,薪资逐级上涨,三副、三管轮都是每月2万多,最后到了大副、大管轮、轮机长、船长的“四大头”级别,薪资甚至达到每月4 万~7 万元。

为了能上船,杨忠磊专门去大连报了培训学校,理论、实操从零学起,连上学时最不受他待见的英语,都抓紧苦练起来。半年下来,学费、住宿、伙食,里里外外就花出去2 万多元。2019 年3 月,杨忠磊得偿所愿,“熬”上了船,成为远洋货轮上的一名水手。

遇 险

第一次出海,目的地是巴西。整个过程,“颠覆”了杨忠磊对海员职业的想象。对于社会船员考取船员证的,上船后需先经历6个月的实习期,实习期工资每月2000~3000 元。很多人会被这种长时间的低薪实习“劝退”,杨忠磊倒没有被实习期劝退,只是没想到出海后不久,他就遭遇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大风大浪”——

风浪是海上最大的危险之一,航海生涯中总要被迫习惯——逆着风走三天三夜船行不超过4 海里的,吃顿饭海浪直接把人和碗晃到飞出去的,15 级台风掀起18 米的狂浪将水手拍倒在甲板上的……

一整夜的时间,狂风简直要将船体拦腰撕碎,6~8 米的海浪来回掀动巨轮,船体左右倾斜到15~20 度。躺着左右晃,坐着前后颠,只能一直站着。最后实在困得不行,他把被子卷成筒状垫在身下,然后找了根绳子,“把自己和被子一起捆在床上。”那一夜,杨忠磊心情复杂,“当时就想,打死我以后都不要再上船了。”他更感到,海员的工作是在和自然对抗,而且是拿鸡蛋碰石头。

海上生活充满艰辛与风险。这也是即使薪资水平很高,但我国海员从业者仍然十分稀缺的原因。《2020 年中国海员供求指数研究报告》显示,2014 ~2019 年,我国国际航行海船船员注册人数从44万余人上涨到2019 年的57 万余人,但实际上船的海员比例却在减少。

海 盗

杨忠磊记得很清楚,那一次是在印度尼西亚附近海域,白天他正在甲板上干活。间隙往海上瞄了一眼,远远看见两艘快艇,一左一右飞快向船这边夹来,“每条快艇上都有三四个人。”杨忠磊正在纳闷这些人是干什幺的,突然看见水手长惊慌失措地往船舱里跑,一边跑一边喊:“海盗!海盗!”杨忠磊反应过来后,工具也不要了,拔腿就往房间冲。进屋后,他把所有门窗锁死,自己也躲好,远远听见船下传来叫喊声。感觉等了很久,却一直没听见海盗上船的声音,杨忠磊的心情逐渐由惊恐变成困惑。最后忍不住往外偷看,“原来那伙人是问我们要不要买鱼。”

人生第一次遭遇“海盗”竟以乌龙告终,回想起来虽然有些可笑,但杨忠磊非常清楚,海盗的威胁绝非虚构。每当经过海盗频繁出没的海域,他们会不厌其烦地在船边拉起通电的铁丝网,所有通道封闭,窗户全部焊死,还要在船的制高点轮值了望,“有人遇到过。一般是有一艘海盗母船,看见落单、慢行的货船,就放了快艇赶上来,带着钩子、梯子强行登船。上来就是要钱,以前要个2 万~3 万美金就很多了,现在有些海盗张嘴就要700 万。”

回 家

船员在船边拉起铁丝网防备海盗

去年10 月,杨忠磊搭乘的船行至好望角。从好望角开始,距离抵达山东烟台,还有25 天时间。杨忠磊说,对于许多船员,心情往往会在两个不同的时刻最为浮躁。一个是即将登船的时候:一个船期8~10 个月,上船之前,想到要与父母、妻子、孩子长时间分离,心情总是非常抗拒。不少海员都在船上经历过父母离世、子女出生却无法赶回家乡的痛苦。

而另一个心情尤为急躁的时刻,是知道快要下船的时候。杨忠磊形容,越是临近下船,越会觉得船上的时间空虚漫长,“会特别想家。”之前,杨忠磊的小女儿出生才两个月,他就上船“赚奶粉钱”了。把孩子丢给妻子、父母,不能好好陪伴家人,想到这些他就感觉愧疚。

在船上,心情浮躁难耐的时候,大家都要找些方法排遣。有人打牌,有人抽烟,而杨忠磊的排遣方式,是看日落。他发现,好望角的晚霞格外美丽,因为从这里开始,倒数25 天,回家变得“可以期待”。

今年3 月,杨忠磊带齐行李,再次上船。4 岁的女儿已经有点懂事,“上船前会抱大腿、拉箱子,不让我走。太心疼了,再血性的汉子,也受不了这啊!”但他还是不得不上了船,再次开始了星辰、大海和看日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