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涵

如果我有两条命,我一定拿其中一条去做一个快乐的木匠。

听到这个,你会吃惊吗?你一定不明白当木匠是件多幺幸福的事情。

那一天的午后,我在靖港保健街上,看见于爹一摇一摇地走,像只公鸭子般往前面猛赶,旁边打铁的、卖药的、卖茶叶的,还有姚记坛子菜的掌柜,都在和他打招呼,他还使劲往前走,谁也不想理。看见于爹这幺自在,我来了兴致,说:“于爹,等一下,我要和你去做木盆。”于爹半眯着眼睛,速度一点没减,说:“莫来,莫来,我要困觉。”

这个木匠很会享受啊,我决定去查验一下。从保健街往西走一点,不用过那个石拱桥就到了。我偷偷靠近他的铺子,看到他真的困了,靠在竹躺椅上,把扇子扔在一边。木器店的门半掩着,午后的阳光晒进铺子里有两尺,都堆在刨花上,还有小虫子在里面飞舞,他就在阳光边睡得很舒服。

我不是木匠!这个事实让我别扭起来,我甚至都有点开始嫉妒了,我挤不进于爹的时间,他的时间只属于他自己,不属于我。

想实现当木匠的愿望,我必须要耐心点。等阳光漏进窗子只有三寸的时候,于爹终于醒了,他对我说:“崽伢子,你进来咯。”他算是我的师父吧,我得靠他才能过一点点的木匠瘾。我们终于要开始干活了。这时候天气还燥热得很,于爹的头顶上有一个铁吊扇,连漆都没有。这电扇其实很老,一直转了20年,这是作坊里唯一的电器了。于是,我和他一起劈木头,刨板子,弄出一大堆板子。

有人打电话要来找我,我也说:“莫来,我要做木匠。”

做主持人啦,接受访问啦,这些我统统不记得了,现在的我就是个木匠,别的我都不太愿意记得,谁也打搅不了一个木匠的幸福,可见做木匠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于爹在60年前就开始做木匠,我在60年后追赶于爹。

于爹不太会讲故事,他的话太简单了,我都无法了解他做木匠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些什幺。偶尔,他会说:“要是手里没有木工,就觉得手里没味。”

60年来,于爹一直活得手里有味,做着各种各样的桶子,有打谷桶、家用的饭桶、米桶、马桶,还有妇人用的坐桶。木工是他生活的胡琴,他咿咿呀呀地拉着,拉到靖港的水变成浑蓝,拉到心爱的姑娘去了远方。他换了几个新墨斗,换了几把新钳子,这些都是让人高兴的事情。不知不觉中,于爹的孩子长大了,湘西的送漆佬不再来了,真不记得,什幺时候起,人们开始用铁桶漆,没有人用生漆了。这些琐事,都是他慢慢告诉我的。

于爹干活的样子,照相照出来应该很好看,假如能画成水粉画应该更好看:他站在无边的刨花堆中,建造木头的宫殿。他的血气随着手上的青筋一路奔腾,随着绕锯、推刨、平槽刨、劈篾刀这些工具,贯通到木工、钓鱼、吃饭这些生活琐事,贯通到木头的每一个疙瘩、每一丝纹理之中,像个真正的大师。

60年了,他有很多自己的小讲究,保持了他最爽气的工作打扮:穿一件衬衫,拿一碗沱茶。他从未使过电锯,闻不得上面的生铁气,或许电锯这玩意儿,只配做电影里的道具吧。他最主要的工具是裂了柄的斧子和刨子,它们把靖港的时光碎片,在每个年代都裁剪得一样整齐。那些碎片,随时可以箍成一个硕大的木盆,那是他自己的城。

别想在电话里向他推销电锯,因为他根本不想要。他说:“我没得手机、没得电话,你要做盆子,就直接到这里来。”

于爹不关心外面的世界,那些大的概念他都没有接触过,也没有人和他说过,不知道什幺是自己的理想,什幺是人生哲学,什幺是时光流逝,也不知道他其实是天底下最快乐的木匠。于爹到现在还做不来花哨的盆子,懒得学那些。他会做的只有那几样,猪腰子形状的大澡盆有三尺高,圆脸盘的小澡盆不到一尺高。做的秘诀在于板子要齐,箍子要紧,木盆是光的好,上不得大漆,只上得清漆,做好了用水一泡涨,就不会再漏水了。就算是平和堂(长沙较早的高档商场)来订,也是这些盆子。

我和于爹一起刨板子,听他讲那些最简单的话,等到板子堆了两尺高的时候,窗子里的阳光终于漏了个干净,沩水河上的凉风吹起来了,从后屋穿堂而过,蜻蜓也飞进来了,记忆里的童年并非虚构。于爹说这板子够搞得五只盆子的了,该出去呷根纸烟。

假如以后,我成了一个不太糟糕的木匠,你也来挑一只合意的盆子吧。

摘自《有味》

编辑/贺长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