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

哥德把心遗忘在了海德堡,唐齐安亦然。

仲夏夜的海德堡,斑驳的月光轻抚着高墙,这里绽放着哥德那段禁忌之恋的花朵;而海德堡的花草树木皆长成了唐齐安梦想中的模样,行走在内卡河畔,他同样爱过和被爱过。

在遥远的异乡,他倾心于艺术,只为艺术而生。尽管他早已从海德堡的艺术学院毕业,但他仍清楚地记得漫步在哲学家小道上、遥看云卷云舒时,灵魂充盈起来的快乐。

回国后这种快乐恍如隔日,时常撩拨着他躁动不安的内心。每天他都在理想和现实之间来回撕扯,但唐齐安相信很快就将结束这样的状态:父亲的私人助理曾不止一次地透露,老爷子百年之后公司将留给他继承。

眼下,他正赶往律所,律师即将宣读父亲的遗嘱。一旦事情尘埃落定,他便立马卸下浓墨重彩的伪装,再将公司股份倒卖,奔赴自由与真我。

车窗映射着唐齐安的侧颜,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他提醒自己,不要将情绪过分外露,一定要演好最后一出戏。情绪回传到他的指尖,他用力握了握妻子的手,只觉胜利在望。

回想起在父亲公司装模作样工作的这几年,唐齐安就觉得前所未有的憋屈。为此,他常常怀念面具下自己真实的一面。

18岁之前的唐齐安无所事事,唯一的任务就是“攻略”学校里的漂亮女孩。

父母早年离异,各自忙于事业,无暇过问独子的教育。年幼时,他还会想当然地做出各种出格的蠢事试图引起父母的注意。但父母的反应不痛不痒,一来二去,他反倒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跳梁小丑,倒不如安心做好“弃子”应有的本分。

但在海德堡攻读艺术后,唐齐安焕然一新。

艺术让唐齐安重新找到了梦想的栖息地,在这里,他发觉自己可以不是“废物”。相较于之前父母、学校的约束和不认同,他的突发奇想和天马行空被海德堡的老师同学们接纳,每一次“不可理喻”都被他们尊重。

同样在海德堡,他不再是“异类”,身边围绕着一大群沉浸在自我与艺术世界的朋友。在所有朋友之中,塞巴斯蒂安与谢蓉同他最要好。

塞巴斯蒂安比唐齐安年长5岁,在海德堡大学攻读医学。但同唐齐安一般,他的心头所好是畅游在色彩描绘出的光影中,用或细腻或粗犷的笔触将自己对世界的思考涂抹在画纸上。不过自从母亲嫁给当地贵族后,为了继承继父的诊所,他强迫自己考上继父的母校。终于,在候选名单上雪藏了6年后,已经24岁的塞巴斯蒂安正式成为大一新生。

谢蓉是唐齐安当时的女朋友,也是现在的妻子。没有她,唐齐安说不定还在海德堡与艺术醉生梦死,更别提有望继承家业了。有了她的陪伴,回国后每一次违心的“演出”,唐齐安都心甘情愿。

大学毕业后,是谢蓉一再劝唐齐安回国帮父亲打理家业:“你继母生的两个弟弟,一个年幼,一个更不着调;你继母满脑子都是打牌、买包,老爷子是不可能让她管理公司的;你最有机会继承家业。但在此之前,你得向老爷子证明你有心接管家业。”

唐齐安还想说什幺,却被谢蓉直接打断:“你看塞巴斯蒂安,他不也是在唬他继父吗?更何况,他还是继子呢,你的胜算可比他大得多!你把继承权拿到手后,随你怎幺处置家业,大不了把公司股权全部兑现。你不是瞧上维尔茨堡的一套公寓吗?有了钱,别说公寓了,慕尼黑市区里的别墅也不在话下!”

唐齐安的内心当即就沸腾起来,立马订了回程的机票。

儿子回国后,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管能力如何,但总归开始关照家族生意了,这让父亲很是欣慰。父亲也清楚,对于这个“少东家”,下属们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希望在撒手人寰之前,儿子能建立好威望。哪怕这份威望,是自己帮衬着建立起来的。

于是,父亲让唐齐安接手了一个酒店项目。

在所有板块中,唐齐安对设计环节最为重视。要不是妻子拦着,他巴不得亲自操刀设计。最后,在妻子的妥协下,唐齐安只全权负责照壁的设计和施工。

回国假装用心管理公司的日子,唐齐安觉得自己与艺术渐行渐远,与梦想割裂的痛苦时常侵扰着他。这堵墙,则成为了他宣泄艺术情绪的出口。

他要用这堵墙向父亲证明,艺术并不是失败者的容身之所。公司上上下下对他的能力颇有微词,他也要用这堵墙、这座酒店,让父亲乃至整个公司都不再小看他。

有一次,父亲已经和生意伙伴谈好了合作,就差最后签约的程序了。谁知在签约仪式上,唐齐安口无遮拦,硬是让煮熟的鸭子飞了。经此一“役”,唐齐安一战成名,成为当地商界着名的“扶不起的阿斗”。

好在继母所生的弟弟比唐齐安更不靠谱,父亲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培养他,这才有了酒店的项目。

因此,唐齐安对这个项目分外重视。但他全部注意力都被设计环节夺走,剩下的工作,唐齐安也使不上劲儿,照例交给身边的得力干将打理就好。

酒店的设计工作很顺利,设计师是唐齐安千挑万选,托了层层关系请来的。同样有留学背景、同样热爱达利,两人在设计理念上时常不谋而合。这段时光,是唐齐安回国后最快乐的日子。按照谢蓉的话讲,唐齐安就连毛孔都在发光。

以往,他的意气风发不过是乔装出来的,但这次不同,他觉得自己在父亲面前,腰杆都挺直了不少。就当一切都按照计划发展时,预算部长找到了唐齐安。

“小唐总,酒店设计很出色。但是如果完全按照这个设计方案实施的话,费用不够啊,特别是您负责的照壁,花费太多了。要不您看换个材料,效果大差不差,成本可以减半……”

不等部长说完话,唐齐安便厉声喝止住了她。

唐齐安最厌烦这些人逐利的一面,什幺叫“大差不差”?艺术是由无数个经得起考究的细节打磨出来的,就是因为这些人想当然的“大差不差”,国内才有了这幺多风格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建筑。这些“大差不差”简直就是对艺术的亵渎,而他,就要纠正这股歪风邪气。

想到这儿,唐齐安的怒火根本压不住:“钱的事情你不用管,我去请示老爷子就好!”

他心里想着这些人如此鼠目寸光,年轻消费者都有审美,要是酒店风格独树一帜,以后就可以吸引更多消费者“打卡”,到时候酒店设计便是最好的招牌,那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预算部长涨红了脸,硬是没再说一句话。只是唐齐安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更复杂了。

对于儿子的请求,父亲脸色微变,最终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大概人老了,性格便会柔和很多。对于唐齐安的任性,父亲以往总会黑着脸怒斥。这几年父亲温柔了不少,对唐齐安工作上的要求几乎有求必应,也尝试着理解他某些“不合理”的想法。不知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好几次他都觉得父亲注视他的时候,眼睛里竟然噙着泪水。

“孩子,任何事情都要自己亲身尝试。路嘛,多走几次,自然就有了!明天你陪爸和吴叔叔吃饭,我看他之前对这个项目兴趣很大,说不定有兴趣投资呢!”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还用力捏了捏。

这份出乎意料的助力,让唐齐安以为父亲已经认可了他的能力,不免暗自窃喜。

可惜,除了父亲,没有人认可唐齐安的孤注一掷。不管是吴叔叔,还是后来找的周叔叔、赵阿姨,他们都没有答应投资。唐齐安的酒店,最后因为资金问题,开工一半后就宣告停工。

不过,唐齐安并不惋惜,尽管酒店成为了当地着名的烂尾楼,那也是成功的烂尾楼。不少年轻人慕名前来拍照,这让他好一阵沾沾自喜:“喏,都说了年轻人有审美,那些老顽固哪懂得这些。年轻人的玩意儿,还是要听我唐齐安的!”

随着工程一起停摆的,还有父亲的健康状况。从那以后,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很快就成为了医院的常客,第二年春天,父亲溘然长逝。

回想起父亲生前那双时常湿润的双眼,唐齐安百感交集:“父亲,终究是偏爱我的。”

轿车行驶到了律所楼下,唐齐安迫不及待地冲了上去。

看着继母和她两个儿子黑着脸坐在桌子的另一头,唐齐安便觉得心情舒畅。他理了理衣领,全神贯注地盯着律师手里的密封文件。

他深吸一口气,想着唾手可得的自由和即将卸下的伪装,指尖不禁有些颤抖。他吞了吞口水,想努力听清律师的客套话。

可半个小时之后,唐齐安颤抖的指尖就彻底冰冷了下来。他脑袋耷拉着,身体一动不动地瘫坐在座位上,彻底泄了气。

原来,父亲并没有把公司留给他,反倒将手头的公司股权受让给了其他股东。今后,无论是唐齐安,还是继母与两个弟弟,只能每个月从信托基金中领取一笔固定金额的钱。

这笔钱是不少,但与慕尼黑市区内的别墅还隔着遥远的距离。

“哟,大公子和我们一样呀,在老唐心里也不过如此嘛。”继母把尾音拉得老长,挑着眉毛讥笑道。

唐齐安全身力气都被这份遗嘱抽干,没有心情搭理这个全身被奢侈品牌包裹的俗气女人。

他脸色煞白地呆坐了很久,继母见唐齐安没反应,只好悻悻离开。这下可把妻子吓坏了,一声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比起我,老爷子还是更爱公司。”不忍妻子如此焦急,唐齐安终于开了口。

话音刚落,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

“齐安,诊所是我的啦!”电话那头塞巴斯蒂安的语气很是轻快,“我想好了,我要把诊所托给别人管理,自己安心全世界看展办展啦!到时候咱们一起呀!齐安,齐安?你在听吗?”

唐齐安没有回答,挂断电话后,却止不住地嚎啕大哭。

妻子见状连忙抱着他的肩膀安慰:“没关系的,齐安。你不是有个女强人妈妈吗?”

“妈妈?”唐齐安默念着,“妈妈除了我没有其他孩子……至于我妈养的那个小白脸,哼,更是绣花枕头……”

唐齐安惨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他拿起手机拨通了许久没联系的母亲的电话……

“没关系,演戏嘛,我已经有经验啦。”

唐齐安觉得自己离慕尼黑市区内的别墅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