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鸿

痴情的克莱荻亚一连九天不吃不喝,凝望着赫利俄斯驾驶太阳车东升西落,日渐憔悴,最终化为一株向日葵。

——希腊神话

1

大学毕业那年,我看到新闻报道,国家改变政策,高中不再文理分科。文理分科从此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也封存了我的中学时代。白翯站在讲台上神采奕奕地介绍自己的模样,像定格动画一样在我脑海中闪现。

我有点听不太清楚他的声音,因为好多风向我涌来,充斥在脑海里呼啸不断,不由分说地撞开了记忆的大门。

白翯在高二文理分班之后,成了我的同学。自我介绍时,他说自己最大的爱好是足球和看书。班主任补充说,白翯是学校文学社的社长,引来底下一片轻轻的议论。我盯着那个发着光的男生,猜想他也许并没有那幺爱足球,只不过那个年纪的男孩如果不说自己爱好运动,看起来就会不合群,他用足球掩饰,然后漫不经心吐露的信息,才是真正想要表达的。我偏执地如此认定。

那时我的家人因为我选择了文科痛心疾首,似乎在这所以理科见长的学校,从文的举动就等于放弃了人生,而白翯从理科班转来做文科生,在旁人眼中却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从容。

2

“我最喜欢的书是《月亮和六便士》,我认为思特里克兰德是个微妙的人。”白翯用这句话结束了自我介绍。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微妙”一词来形容某个人。我去图书馆借来《月亮和六便士》,开篇不断跳出的外国人名和冗长的叙述,看得我昏昏沉沉。这时有人轻轻敲了敲我的桌子,我抬起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许帆。

“同学,帮我叫一下白翯?”许帆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亿万星辰落在里面,发出细碎的光。

从高一开始,我一直坐在第一小组第一排,教室的边角落,它更像是一个盲区,完美地与我内向的性格相互映衬。大概是太容易被忽略的缘故,几次座位调整都没有轮到我。

因为坐在门边,有时前一节课的老师拖堂,后一节课的老师在等待时会把教案先放在我的桌上;在自修课上,我能率先知道老师走进教室,不至于继续讲闲话而被抓包。都是些不值得一提的经历。更多的,就是像许帆一样的别班学生来找人,不好意思在门口叫唤,就探进脑袋轻声拜托我转达。

我回过头去,看到白翯和几个男生围在一起说笑。“门口有人找。”我走到他身边,用食指戳了戳他的背,感受到肩胛骨的硬度。

回到座位的我,看着白翯走出门。我的听力延伸到了门外,收获的只是零星的关于文学社的内容和许帆的笑声。

在那之后,许帆经常来找白翯。教室门口的转角有一个花坛,白翯和许帆就站在花坛前讨论着文学社的工作,有时只是闲聊,花坛里那些植物也探头探脑地“偷听”他们说话。时间久了,许帆在我们班里结识了一些朋友,她会与他们说笑打闹,但一定不是与我——我好像只是个门童。许帆总是笑吟吟又显生疏地对我说:“麻烦叫一下白翯。”她的发丝潮汐般掠过桌上的书本,又悄然退去。

在文学社制作的校刊上,我看到白翯与许帆的合影。那天晚上,我梦见照片里的许帆换成了我,我和白翯站在花坛前,身后的黄素馨开了,成为了我们的背景。

3

高二快结束时,白翯不再是文学社的社长,但那不是一次简单的卸任。

校园文艺节晚会,白翯是主持人。全班搬着椅子去礼堂时,教室里只留下他的椅子,好像某种特权。我坐在距离舞台很远的地方,一排排椅子的间隔太窄,双腿很快就因为无法伸直而酸胀。我仰头看着白翯站在台上和工作人员一起调试话筒和对稿。很多年后,女孩们开始使用的“男神”这个词,放在当时的白翯身上也同样贴切。许帆身着华服,端庄地站在他身边。我咬紧嘴唇,因为他们看起来是如此登对。

演出进行到一半,跳完拉丁舞的女生们匆匆下台,下一个节目却迟迟没有开始。在一片迟疑的静默中,音响里传来争辩的声音。白翯激动地说:“校长,您没有这个权力。”

似乎是校长临时想要撤换文学社准备多日的节目,却没料遭到了激烈的反抗。他们的争吵透过白翯胸前的麦克风,传遍礼堂的每一个角落。

“砰”的一声之后,白翯由后台走出,直接从侧门离开。似乎过了很短的时间,灯光亮起,表演继续,但没人再有心思看演出,全校的人都在议论纷纷。

“白翯就是个刺头,听说之前为了文学社里的事和不少老师闹翻了。”

“搞不懂他,干嘛这幺较真,这个文学社他毕业之后难道还能带走?”

我听到身边的两个女生窃窃私语。

许帆依旧在台上主持,没有了搭档,她看起来孤零零的。我有些厌恶地看着她,看着她缎面的裙子在镁光灯下发出强烈的反光。白翯走了,她却没事人似的继续光彩夺目、浅笑嫣然,这在我看来仿佛是某种背叛。

4

升上高三之后,许帆来找过白翯几次,那时两人都已不在文学社,不太可能是为了聊工作。她每次来时教室里都会起哄声四起,后来的几周,她都没有再来。

在一个睡意蒙眬的冬日午后,白翯走到我面前,我抬起头,第一次那幺近地看他的脸,却又好像什幺都看不清楚。

“你知道许帆吗?”他问我。

“哈?”我含糊地点了下头。

“一会儿她来了就把这个给她,”白翯将手中的地理书交给我,又补了一句,“她向我借的。”

我来不及允诺,他就走出门去。

我好奇地打开白翯的书,看到了夹在里面的纸条。原以为只是一张无关紧要的草稿,但上面的内容却有些耐人寻味:“在叶慈的《当你老了》里,你最喜欢哪一句?”

那个修长的问号,撩拨着我的心。

下午第一节上课之前,有一个不曾见过的女生从门口探入半截身子,自称是许帆的朋友,取走了地理书。第二天,那个女生来还书,依然交到我的手上,拜托我还给白翯。

我在课桌里打开书本,看到纸条被替换了,纸条上是另一种娟秀的字体:“爱情是怎样逝去,又怎样步上群山,怎样在繁星之间藏起了脸。”

白翯和许帆后来又传过几次纸条,他们把夹着纸条的书交给靠近门口的我,趁别人还没来得及注意就迅速离开。第一小组第一排,是他们的收发室,如果不是我坐在那里,换任何人都可以胜任。一想到这一点,失意就像海水一样不动声色地漫上来,让我无法呼吸,窥探的欲望又驱使着我装作不知情地收下他们的书本。

难道他们以为,这间“收发室”是没有感情的?

5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大家整理着数不清的试卷,高考临近的焦虑弥漫在空气里。那个时候,白翯和许帆之间的课本交换已经停止了很长时间。

“会有人来拿。”课间,白翯走出教室时,将一本红色的英语语法书放到我桌上。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翻开书本,五颜六色的重点划线之间有一张纸条。

“不要生气了,下周我就走了。放学后,体育馆后门见一面吧。”

很多时候人们会为自己做下坏事而寻找理由,仿佛没有一个动机驱使,自己就不可理喻。但实际上,不可理喻的人是不需要借口的。抽走那张纸条的时候我没有任何想法和情绪,冷静得像一台机器。

放学后,我往体育馆后门走去。我老远就看到了白翯,他笔直的身影掩映在栅栏与银杏之间。我远远地看着他,然后掉转头,向校门走去。

周末结束,白翯再没有来学校。我听同学在聊天时略带羡慕地说他去了美国,可以不用参加高考。他的座位空在那里,像一个醒目的伤口。

许帆再也没来过我们班,她偶尔会从门口目不斜视地经过,仿佛这间教室与校园里的任意一间别无二致。

6

成年后我看过许多校园电影,走出影院时却怅然若失,因为那都不是我的生活。我从来没有跟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打过交道,更不要说成为他们的朋友;也不是高智商的天才少女,用引以为傲的分数和奖杯维持骄傲和尊严;平凡的我连恋爱都没有谈过,那些转学、留级、跳级之类的事,也与我无缘。

我一直关注着白翯的微博。微博里,他在卖力地宣传自己的新书,顺便怀念起中学时代,说他曾专程回国,只为了到校园里与旧友打一场篮球,然后坐在球场边发呆。

家乡的媒体采访了白翯,我从那篇报道中得知,白翯在纽约的银行工作。记者称他是小镇的骄傲,询问他接下来的写作计划。他说:“暂时没有计划。写作可以算作我的梦想,但毕竟耗去太多时间,我喜欢现在银行的工作,因为那是我的一蔬一饭。”“一蔬一饭”的说法似乎很受编辑的青睐,它被用作了报道的标题。

我想,这个曾经最喜欢《月亮和六便士》的男生,是否意识到自己竟将思特里克兰德的人生倒走了一遍,在我无法知晓的时间里,他从莺歌燕舞的南太平洋群岛回到了枯燥乏味的银行格子间。就是在那天晚上,我决定要去纽约看看。

7

我在布鲁克林大桥上凝视东河,直升机在头顶盘旋。我去了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对着中世纪武士的盔甲呆坐了一个小时。华盛顿广场上,一个黑人主动跑过来说要为我拍照,那张照片里,我的脸上挂着异乡人特有的局促笑容。

我在纽约待了一个星期,用力地感受白翯的气息,去他可能去过的地方。在离开的前一天,我在微博发私信给他。

“我是你高中的同学,正好在纽约旅游,今天晚上要不要见一见?”

他很久才回复我,礼貌地询问我是谁。

“你还记得高中传纸条的事吗?第一小组第一排。”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很狡黠。

“你是许帆吗?”即使隔着屏幕,我也知道他的平静是糟糕透顶的伪装。

我把已经输入的“崔莉”删除,退出了应用。

一天后,对方又发来私信,里面只有一句话:

“爱情是怎样逝去,又怎样步上群山,怎样在繁星之间藏起了脸。”

这是叶慈的《当你老了》,李立玮翻译的版本,太熟悉了。我发起抖来,不敢想象白翯是如何打出这行字的。我仿佛看见白翯穿着校服站在时代广场,隔着熙攘的人群与跳闪的霓虹,隔着失落已久的时光,对我露出微笑。我将这幻想的光景在脑海中描画千万次,等待着它成为笃定的记忆,真实如斯。